次日一早,林钏熬了药,去厢房看驭风。驭风已经起来了,正看着窗外的一丛青竹出神。林钏道:“伤口还疼么?”
驭风没说话,林钏亲手伤了他,心里愧疚的很,不知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原谅自己。
她从食盒里拿了药和早饭,轻轻搁在桌子上。驭风淡淡道:“一宿没睡着。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心疼,还是伤口疼。”
他好像并没有林钏想象中的那么生气。她便扯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了,说:“先吃饭,然后把药吃了。”
驭风看了她一眼,林钏自觉地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驭风张嘴吃了,林钏又舀一勺喂他,片刻一碗粥就见了底。
驭风叹了口气,说:“以前羡慕你照顾别人,如今被你照顾……啧,还是亏了。”
林钏道:“伤口一直疼,自然是亏了。”
驭风道:“我没想到你真下得去手。”
林钏轻声说:“是我对不住你。”
驭风闭上了眼,靠在床头轻笑了一下,风淡云轻,好像伤在别人身上似的,虽然疼,却又不怎么在乎了。
他道:“差点又死一次。这次再死,恐怕真要归位了。”
林钏也有些感慨,没想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从前也曾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她说:“你以前……是怎么死的?”
驭风淡淡道:“为人打抱不平,结果阴沟里翻船,被杀了。”
林钏道:“你何必去做杀手。当年若是安安稳稳地做蜀山弟子,如今早就成了一派宗师了,谁不敬你?”
驭风微微皱眉,道:“那种人生像泥塑木雕的一样,一言一行都被规定好了,有什么意思?”
林钏知道他天性桀骜不逊,让他循规蹈矩地生活,确实很难。
驭风无所谓地道:“说起来,不遵循道统的罪过,从我爹那一辈就开始了。他虽然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却爱上了个狐妖……别人都说他自甘堕落,没指望了。你看,蜀山嘴上宣扬六道平等,其实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其他种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不屑,眼神里却藏着不甘心。他说:“我对我爹娘的印象很浅。祖父说,我生下来没多久,我娘便离开了。祖父没说她为什么走,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被人排斥,不愿意再受这些臭道士的气了。”
他说:“后来我爹因为除魔卫道而死,大家便不再说他的不是了。招摇长老有一次喝醉了,说我爹就是被那些人逼死的。一群假道学整天说什么正邪不两立,一遇上真正的妖魔,都龟缩在后面不敢出头。那年旱魃现世,蜀山弟子前去围剿,一番混战下来,几位长老都身受重伤,那些平时叫得最响的人却不敢上。是我爹使出捆妖索,拼命绑住了妖魔,才得以把它除掉。招摇长老说,我爹到死都没放手,收尸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
他一说起来,眼里藏着泪。林钏想到那个情形,心情也沉重起来。
驭风道:“我没爹没娘,跟着祖父长大。门派里的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总是忌惮我,觉得我身上淌着狐妖的血。祖父平时也不怎么见我,大约是怕见了我,就想起我爹惨死的事,他没办法面对。”
驭风道:“所以我虽然出身名门正派,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长大,没什么朋友。当年蜀山上有个小师弟跟我投脾气,他很勤快,在厨房帮工。别人欺负他修为差,只有我护着他。他感激我,便偷偷从山下给我带酒喝。”
驭风说:“后来有一次,他下山采买,被人杀了。大家都说死了个火工道士不值得兴师动众,他自己的家人又早去世了,没人追究,大约就要这么算了。”
林钏微微皱眉,道:“火工弟子也是蜀山的人,怎么能不为他主持公道?”
驭风道:“我去跟祖父说了,他命人通缉,总算在半月之内抓到了凶手。我去问掌管刑狱的朱长老,要如何处置他。朱长老说,不能以暴制暴,还是要宽大为怀。我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朱长老反而说我戾气太重,完全没有良善之心。”
林钏冷笑一声,道:“那人自己睚眦必报的,倒是会叫别人宽大。”
驭风想起当年的事,神色便有些阴沉。他说:“朱长老叫人把凶手打了一顿,然后把他关在牢里,让他自行忏悔。我不服气,半夜跑到牢里去,亲手把那人杀了。”
林钏道:“杀得好,作恶之人,就是该杀。”
他这么做虽然冲动,但那人杀人在先,以命偿还也不为过。
驭风道:“我杀了人之后,也没想抵赖,就等着长老们处置。祖父他们商量了大半天,罚我待在观沧海的孤峰上,半年内不准出来。我当时不服气,反正被关禁闭也没人来查,我便偷偷下了山。”
林钏道:“然后呢。”
驭风道:“我在山下的客栈吃饭,听见旁边有人在讨论蜀山的事。说蜀山的人向来把仁善挂在嘴边,没想到也会杀人。”
另一人道:“杀的不对么?那人行凶在前,这叫一命抵一命,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这么个道理。若换到黑/道上,比如幽冥会出手,更早就把那凶手杀了——那才叫一个干脆利索。”
一说到幽冥会,其他人都闭嘴了。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仿佛提到了一个禁忌。
驭风有些好奇,过去说:“请问大哥,幽冥会是什么?”
那人不敢说。另外一人小声道:“就是个杀手组织,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白道上管不了的事,他们都能管。”
驭风生出了兴趣,还想再问几句。那人怕惹麻烦,摆手不敢说了。
后来他行走江湖,又听说了一些幽冥会的事情,发现这个组织虽然藏在阴影之中,却能够解决别人没法解决的难题。他觉得幽冥会的处事方式跟自己的性情相投,想办法加入了进去。
在幽冥会中,他发现有很多像自己这样的人,白天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循规蹈矩。夜晚却靠自己的双手衡量善恶,快意恩仇。
他就像鱼回到了水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他的剑法高强,完成了不少任务,很快就成了他们的金牌杀手。他的价格越来越高,接一单一千两,后来还有了个外号,叫鬼王,编号廿八。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林钏记得他以前喝了酒,慢慢吟诵这首诗,当时以为是一时意兴所致,没想到他却是在回忆过去。
她忽然想起了在轩辕坟旁,结识的小狐狸云仙也有一块牌子。她说:“你认得十九么?”
驭风说:“不认得,幽冥会的杀手之间并不交流,免得泄露身份。”
林钏想了想,又说:“你过这种双面人的生活,压力不大么?”
驭风道:“反正也没过多久。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遇见了朱长老。当时我蒙着面,没把握他有没有认出我。但是回到蜀山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当时受了伤,跟他描述的位置一样。看守孤峰的弟子也被他用了刑,熬不过,供了实话,说我这半年确实经常溜出去,一连好几天也不回来。”
林钏的心沉了下去,说:“你就认了?”
驭风道:“也没什么不能认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祖父很难过,我觉得……我这么做,可能伤了他的心。”
他又说:“朱长老说我与邪派勾结,不能容我继续待在蜀山,败坏门派的名声。祖父也维护不了我,便将我逐出师门了。”
他那时候应该很不好受,林钏有点替他难过。驭风倒是没什么所谓,漠然道:“赶我走更好,从此海阔天空,没人跟着我唠唠叨叨的了。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朱长老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林钏道:“什么地方?”
驭风道:“我杀的是个练邪功的散人,本身有点资财,为了修炼无所不用其极。那人买了一些小童女婢,全被他当做修炼的鼎炉,用完就杀,十分歹毒。朱长老就出现在他的田庄上,好像是他的座上宾一般。”
朱长老向来好敛钱财,若是以传功为由,私下跟这些散人来往也不奇怪。只是看他们作恶也不管束,甚至纵容,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驭风说:“当时我还以为他德高望重,从没把他往下三路想。如今看来,他就是明知那人不是好东西,却还传他修炼之法来换取钱财,没想到被我撞见了。他怕损了名声,便恶人先告状,把我逐出门墙。这样无论我说什么,都没人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