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烫得能煮鸡蛋,立马站起来,装作无事地走向营帐里的床榻,翻出一件旧衣袍扔给她:
“换上男子的衣裳,在营中方便些。待天亮了,我送你去交河城。”
再回头时,他险些被吓得元神出窍:“你你你别在我面前脱啊!”
鸡飞狗跳到半夜,两人终于安顿下来——女孩睡在榻上,王孝杰和衣睡在地上。
他毫无睡意,撑着头望着军帐顶。良久,他才试探着开口问她:
“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掀起被子跳下床,又将他的手拉起来,在他手上写字,一笔一划,认真仔细:
“斐。是斐么,你叫……阿斐?”
灯花噼啪一声,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女孩琥珀色的眼睛眯成月牙。她竟然会笑。
王孝杰很久后才知道,她那天所写并不是斐,而是“非文”。九尾狐族只有姓而无名,她的名字,永远不能被写出。
阿斐这个名字,就永远成了他与她之间唯一的称呼。
后半夜里,她像幼狐一样蜷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他无奈,也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她旁边。
“你的家在何处?”夜半时,他开口,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镐京。”她的声音清冽,口音却奇怪,像是异邦人说汉话。
王孝杰松了口气。还好,她会说话,并没有哑。
“镐京?”他又追问,然而女孩已睡着,长睫闪动,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轻叹,披衣起身,在榻边看兵书。她呼吸渐渐平稳,竟然让他有种平安静好的错觉。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三)
她自认,骗这个人将自己收留在军营,是她自从逃出昆仑山后,做得最蠢的一件事。
自下山后,她一路东行,学什么都飞快。鸟兽鸣叫、人族交谈,都毫无滞碍地进入她耳中。她发现自己身上有一股磅礴力量,左冲右突,漫无边际。于是她开始学着运用这股力量,不久,就能用它造出磷火,吓跑林中野兽和对她心怀不轨的猎人。
要去何处?她不知道。狐族史书中出现得最多的地名是镐京,那就去镐京。
下山后,她发觉处处是断壁残垣、尸骸遍地。看来,此处刚刚发生过人族间的大战。
她走过空荡荡的凉州城,看遍人间惨剧,也学会了人族的语言。
夜间,她常做梦,梦中的她不再是羸弱的人族女子样貌,而是长着九尾的狐族,回到日月宫,荡平了那九天之上的黑暗巢穴,然后另起堂皇宫室,夜夜笙歌,享尽她从前未曾享受过的一切。
只是心中空荡荡,总觉得缺了什么。
直到某天,她梦见一个人族少年,挎长刀,骑白马,于万军之中奋力拼杀,没命地朝一个地方奔去。
在他目光的尽头,突厥城池望楼的顶端,绑着一个瘦弱的少女。那是她自己。
他脸上满是自己的和敌人的血,刀口也砍钝,眼前却永远隔着数不尽、数不尽的人潮。
他拼尽全力,却始终无法走到她身边。
一只长箭朝他射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少年跪倒在地,将刀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不倒下,目光却仍旧望着她。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无尽的悲哀涌上心头,她大叫一声醒来,却看见那少年就坐在她身旁,手里一本兵书,眼神关切:“做了噩梦?”
梦中的一切有的已经发生,有的却尚未发生。她果然如梦境中所预示的,找到了那个梦中的少年,对方却还不知道未来命运的无常。
她渐渐知道,自己不仅能通晓万物所言,还能预知未来。梦境并未停止,甚至一天比一天都清晰。她梦到自己不仅会遇见他,还会爱上他,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为了她而战死沙场。
但此时,她尚未爱上他,只是好奇,为何自己会对这个人族少年感兴趣,甚至不由自主地装聋作哑扮可怜靠近他,初次见面就咬了他的脖子,也只是想尝一尝……对,尝一尝他的味道。
五官虽已开启,却仍然迟钝,她唯有触觉和味觉最为灵敏,比起人,更像兽。
她在战场和废城中见过男人如何对待女人,她也渐渐知道了自己是女人。她学什么都很快。她坚信,人族的男人,都会那样对待女人。王队正也会如此对待她吗?她有些好奇。
但他退了。她屡次试探,他屡次退却。她明明能嗅出来,他喜欢她,也想要她,可为何不愿碰她?
他是她自下山后,第一个无法把控的人族。
越是无法把控,就越是想了解。
次日早上,天还没亮时,他就带着她出了大营,营外不远即是交河城,此刻城头却燃起狼烟,烟火微弱,城楼上也没有守军。他见势不好,调转马头转而朝军营疾驰,直奔将帅大帐,不久后,战报即传遍全营——就在今早,交河城被突厥军袭城,内外勾结,交河失陷。
他掀帘出了将军帐,一脸歉疚地看着她:“交河失陷,你已无处可去。若愿意,就跟着我……我送你回长安。”他问了军中识字最多的同袍才知道,镐京是长安的旧称。
她早知交河会沦陷,也知道她会继续留在军中,只是不知道,他竟然会主动要她留下。
边关失守,命如草芥。带着一个身份不明、还是女扮男装的人在军中,若是被发现了,他的多年军功化为乌有不算,还要搭上性命。
她近日才刚学会算计,就算得比他好。这笔帐,与他绝无好处。
“为何帮我?”
数天后,她才小心翼翼问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王孝杰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狗尾草,眼神清澈。
“我只是觉得,不能就那样丢下你。”
朔风吹过,掀起青草离离。明日即要与突厥军在交河城外交战,他却有心情在野外吹风。
“若是明日我死了,你就随军往南跑。顺着黄河南下,就能到长安。”
“死是什么?”她突然开口。
“就是我再见不到你,再不能像现在这般与你说话。”他依旧手撑着头,眼睛却看向她,目光灼灼。
是男子看女子的目光。他第一回 这样看她,她却感到胆怯,眼神闪躲。
他笑了笑,坐起身,顺手摘了一朵野花,插在她发间。
“阿斐,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无话,耳朵却红透。他却哈哈大笑,起身拍拍草屑,抄着手往回走:
“玩笑而已,不必当真。行伍中人,朝生暮死。你心悦谁都是好,千万,千万不要心悦于在下。”
他回头看她,每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因为在下的命,早晚都要交代在此地。负了姑娘,我心不安。”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平生第一次,她发觉有的人纵使不能预知未来,也能将命运牢牢攥在手中。
(四)
交河一役,唐军大胜。
官兵凯旋,他果真信守诺言,带她回了长安。
一路上他们有无数次机会相互剖白心迹,却屡屡止步于他的闭口不言,和她的顾虑重重。
直到他们在龙首原挥别,时值初秋,木叶枯黄。
他们骑马上高坡,她第一次换上了女子衣裳,梳高鬟,点鹅黄,人比花娇。
在离别前她已决定,如果他离她愈近,就离死愈近,那么她宁可与他就此永别。
“阿斐,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今日穿着军服,笔挺潇洒,即使在帝都长安,也是引路人频频回首的少年郎。
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笑成月牙。接着跑到高坡上,对他大声喊:
“王郎,我要为你跳支舞。这支舞,你此生都不可忘记。”
她学什么都快,饶是如此,她也向教坊的娘子们学了很久,每一个姿势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要用尽此生的情意,将这支舞跳得冠绝天下,无人再能与之相比。
她哼起古雅的曲调,歌词是《诗经》中歌颂武人的篇章。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龙首原上大风刮起,吹动她衣袂翻飞,凌然飘举。
十七岁的王孝杰站在山岗上,静静看着眼前一幕,任由衰草枯杨裹挟着朔风吹过,只觉得千年一瞬,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