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又支支吾吾,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是我家一个、一个远方表兄,名唤颇黎的。样貌很不错,仰慕阿容你已久,早就想与你见面一叙。”✻
李知容疑惑:“从没听说过,十三你还有个表兄?”
她更加不自在,强行圆场道:“我们失散已久,他前些日子才,才来洛阳。阿容,你还要不要学我的锦囊妙计?东问西问,还有没有诚意?”
阿容笑得前仰后合,频频点头,表示虚心向学。于是十三娘子在她身旁坐下,蘸着酒在桌上写写画画,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直讲到天色昏黑,阿容才告辞,约好改日来汇报学业进度。
目送阿容醉醺醺地走出南市后,十三娘子才叹了口气,回首向里间道:
“出来罢,府君大人。”
里间门帘一动,出来一个穿着杂色锦袍,纯黑头发的异域男子,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琉璃。
“我说了,日后在外头,都要唤我颇黎。”
他在方才阿容喝酒的桌前坐下,看了看桌上的字。
“你方才教了阿容些什么,让她听得如此入神。” 改头换面的安府君挑眉看着桌上的鬼画符,狐疑地问十三娘子。
“做了亏心事,自然要再做些功德,好祸福相抵,不然容易遭报应。这道理,府君想必不懂。” 十三白了他一眼道。
“为何帮我即是做亏心事,帮那道士便是积功德?再者,涂十三,我记得你祖上被姜子牙骗着灭商时,释迦牟尼倒也还没出生,如何你便念起佛来了?”
十三念着此人是他上司,才好歹没将手中的酒盏扣在他头上,只是笑道:“我是念着那日府君留我一条命,才与你合伙骗阿容。再没下次了。”
府君却不以为意,笑着给自己斟酒,不一会便将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净,气得十三暗自跺脚,终于想起一件事来气他:
“府君,我方才想起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对方眼也不抬:“不想问就闭嘴。”
“那日……在十殿阎王阵中,阿容本闯不到我这关。缘何府君会放了她?”
十三所指的,即是阿容莫名其妙所闯过的目连阵。那是安府君所造的幻境,幻境中的杀手,是安府君自己。
他放下了杯盏,眼朝向窗外,久久没有说话。十三自知失言,也不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也不知。”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放她走。” 安府君自嘲般地笑笑,像在回忆那日的情景。
“我本以为,我看中阿容,是因她独一无二,天生应当与我相配。”
“可那日我没杀她,却是因她在幻境中独自拼杀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我。”
他仰头斜靠在桌前,琉璃般的眼中倒映着重重幻光。
“我杀她时,就像要亲手杀了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只有救我可敦一件事的自己。”
“故而在该动刀时,我犹豫了。那场心战,输的人是我。所以我放她走。”
十三撑着手肘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府君,你这样追姑娘,此生怕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他笑了笑:“追不到也便罢了,我此番大费周章,改头换面在南市重开门户,也不单是为了她。”
安府君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如同狮子:
“我只是想试一试,就算我不是安府君,亦不会术法,也还能赢得她的心。若是仍旧输了,我便认命。”
(二)
六月初时,暑气渐至。
李崔巍近日睡眠极浅,常需喝酒助眠,即便如此,仍旧是夜半醒来枯坐到天明。
这日也是如此。他半夜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在院中踱步,却听见院门外有窸窣响动。他立马提了剑出门,开了一道门缝往外张望,果然看见门外有一团黑影。
他刚要提剑朝外刺去,却见那黑影有些眼熟,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剑势,将剑尖堪堪收在那人耳际,只斩掉一缕发丝。
是李知容。
准确地说,是背着包袱,如同流民走卒般在他门前,头顶盖着斗笠窝成一团酣睡的李知容。
他皱了皱眉,俯身将她摇醒。对方擦了擦口水,见是他,眼前先是一亮,接着就开始眼泪汪汪:
“李太史,可否收留我在府中暂住?我在公主府的宅子已被收走,如今没有容身之处了。”
李太史:???
接下来给你们欣赏一下容妹妹的千层套路。
颇黎,波斯语水晶的意思。李白的儿子李天然,小名叫颇黎。
第38章 【三十五】难不成要我去睡在天津桥上?
(一)
李崔巍没说话,转身便走,顺手带上了门,还上了门栓。
她吃了个闭门羹,只好继续拍着门装可怜:
“李太史,李大人,在下是真的无家可归,看在你我同僚的份上,只收留我一夜可好,明日我便找宅子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她嗓门儿大,又喊得如同吊丧般凄凄惨惨,惊得左邻右舍都悄悄打开窗扇偷看。李崔巍担心惊动值夜的兵士,思前想后,只好走回去打开门,没好气地看着睡得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李知容。
“李中郎,你再这样惊扰四邻,李某就请值夜兵士将你押走。”
说完,他作势又要关门,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两人就这样一内一外,在门口僵持着。
先来苦肉计,把自己整得越可怜越好,搏得他的同情。成功之后,再来美人计,投怀送抱,不怕他不投降。这是十三娘子那日教与她的口诀。眼见苦肉计不奏效,她咬了咬牙,打算直接施行美人计。
趁着李崔巍双手撑着门,她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脖颈,他一个不稳,被推得倒退了几步,险些双双倒进院中。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垂手站着,倒衬得挂在身上的人像在胡闹。
她深吸一口气,誓要把这出戏演完。脑海中努力回忆当初在天香院学的看家本事,她终于心一横,大着胆子贴上他耳边,手贴着他脖颈细细抚摸,同时吐气如兰地问他:
“李大人,你不就是北衙兵士,你要把我押走么。”
然后大半夜的,李知容就被面色不善的李太史拎上了马,直接送去了鸾仪卫值夜。
(二)
初战不利,李知容内心非常平静。然而不待她继续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京中就又有了新案子。
此次的案犯,是此前徐敬业谋反案中受牵连最大的高官之一、宰相裴炎的侄孙裴伷先。
光宅元年九月,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朝野上下噤若寒蝉,唯有时任宰相、又有定策之功的裴炎上书,劝谏太后还政于皇帝以息民怨,武太后震怒,将裴炎投入诏狱,随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所有家产,家眷皆被流配,上书为其申辩的官员也纷纷获罪。
街巷传闻,武太后斩杀裴炎,亦是听闻了流言巷议,说裴炎是徐敬业在朝中的内应。是年,京中流传着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所指的便是裴炎的名字,暗示他功高震主,有觊觎皇位之心。
于是昔日的望族河东裴氏在此年蒙受大难,几乎被清扫一空。然而,有一人竟侥幸逃出了追捕,至今下落不明。
那人就是十四岁即任太仆寺丞、曾在殿前与太后策对自如的裴伷先。他先前被流放到了攘州,但逃了出去,近日里据暗探密报,有人在长安发现了他的踪迹。
而在朝廷下令命追捕此人的同时,鸾仪卫查到,另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同时盯上了裴伷先。
数天之内,鸾仪卫埋在长安的联络点都被一一挖出,负责接头的暗桩们也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所有关于裴伷先行踪的案卷都被洗劫一空。
唯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暗桩千里奔驰回了洛阳,却仅来得及说了三个字——商路图,便毒发死去。
河东冼马裴氏,虽在朝中世代为官,其先祖却在西域经营数年,其旁支势力至今仍在河西盘踞,树大根深。所谓商路图,很可能便是裴家族中所藏,在西域通商时所需的重要地图,其价值不可估量。
如今裴伷先会被两股势力同时盯上,大抵也与商路图有关。
于是鸾仪卫近日开始无休无止地搜集案卷、追查杀手,恢复联络点和安抚被杀暗桩的家属,忙了半旬,才渐渐有了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