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34)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太平公主咬牙看着她,继而哈哈大笑,朝身侧拍了拍手,嘱咐了几句,顷刻间便出现了数十个卫士,将厅内东倒西歪狼藉遍地的宾客都搀了下去,又来了一队宫人,将厅堂打扫得鲜洁如新。

“鸾仪卫中果然藏龙卧虎。只是,李太史当真不在本宫宅中,汝要寻人,怕只是来错了地方。”

李知容深吸一口气,举目四顾,最后目光停在了公主身上。她心中先是一惊,接着又喜,开口时,却冷静如初:

“公主,在下确信,李太史来过此处,且尚在公主宅中。”

公主扬起脸看着她,李知容却伸手,说了句得罪,接着从对方肩上拿下一根头发,一根银白色的头发。

她看见公主脸色变了变,又接着说:“公主身上除龙脑香之外,还有极轻的白檀香气,此香唯秘书监会制。故而,李太史应当今日来过公主府。而鸾仪卫的人自太史进府后,便在大门前守着,也未见太史出来过。”

公主不再掩饰,大方承认道:“李太史是在我宅中,然太史现已睡下了,汝要去我房中,瞧上一瞧么。”

她又上前一步,拨了拨李知容手中的头发:“这头发与香气,都在本宫身上,可见本宫与李太史……相谈甚欢。汝为何不成人之美,改日再来?”

她仍是不挪步,索性将话说开:“鸾仪卫今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主沉默地看着她,继而神经质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李知容被她笑得头皮发麻,却执拗地戳在原地,一步不挪。

“好,本宫今夜就放手让你去找。只怕是找到时,你的李太史,已不是李太史了。”

她抬腿便走,却不是出门,而是朝厅堂更深处走去。

她记得他身上白檀的味道。厅堂中气味混杂,难以分辨,但越往内室里走,气味越少,可分辨的机会就越大。若是他没有离开这阔大宅院,她搜遍各个角落,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她像个傻子一般四处嗅闻,翻检地上可疑的东西,全然不顾四周宫人们嘲笑的眼神。她拨开一处又一处纱帘,直到站在一扇沉重黄铜大门前。白檀的气味在此处被放大,一阵一阵地顺着门缝飘出来,伴着一丝血腥气。

她按上铜门,门纹丝不动,应当是挂上了锁。她将耳朵贴上去,门内寂静无声。

“公主,劳驾,将此门打开。”

她心中怕极了。然而比起见到门后的场景,她更怕再见不到那个人。

“这门后关的,不过是本宫豢养的豺狗。开了门,会咬人。汝真的要看?” 公主轻轻叩了叩门,轻描淡写地问她。

“要看。” 她执拗地站在门前,额头贴在门上,像快要丧失最后一点力气。

公主招了招手,有宫人上前,她吩咐了几句,那人便又隐入黑暗中。顷刻过后,铜门发出巨响,接着便一点点向左右打开,门后的光霎时照亮了幽暗的内室。

她看见李崔巍独自一人,袒露上身背对着她,在堂中打坐调息。四周点满灯烛,将他通身照得雪白。

地上墙上则鲜血遍布,伤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被切成两半的面具散落在各处,他身旁的地上,插着一把带血长剑。

她还未出声,却听见李崔巍先开口,声音不似平常一样沉稳,却像是喝醉酒一般:

“李某今年春日,也算见过些许好风景。如今赴死,也不算遗憾。”

她看见他还活着,即刻放下心来,像是全身卸了力一般,只轻声开口问了一句,李太史,你可有受伤?

他回头站起,恍如隔世地望着她。接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顾不得身处何地,双臂力道之重箍得她生疼,她心跳如鼓,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他身上无处不烫,如同煮沸的雪。

她十分故意地咳了一声,李崔巍才反应过来,将她猛地转了个圈背对他,又画蛇添足地捂上她眼睛:“唐……唐突了。”

她只是笑着转身,将自己的外袍利落脱下,甩手扔进他怀中,身上只着练武时穿的深色便衣,大踏步出了门。

李太史拿着她外袍,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随即披上外袍,快步追上她。

公主尚在门外,只是瞧着两人走过。李知容却停下,将之前拿出的所谓证据递到公主手中:

“这纸上所写的,并不是什么证据,只是在下手抄的《太玄经》。真正的文书已递到太后手中。今日之宴,请公主且就当它是一场寻常斗香便罢,想太后亦不会为难公主。”

太平怒极反笑,眼睁睁看着他俩走出门厅,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走出了公主府,李崔巍便一把横抱起她。鸾仪卫的车驾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驾车的是黑齿俊,看到两人衣衫不整、浑身挂彩地出来,喜上眉梢之余,忙叫等在街口另一侧远远看热闹的崔玄逸走近些看热闹。

李太史将她抱进车中,才发现她身上的血痕与苍白脸色,眼神霎时慌乱,紧张地看着她:

“阿容,你是如何回来的,为何会受伤?”

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此时又撑不住昏睡过去,倒下之前,尚在拽着他衣袖,认真岔开话题:

“打个架而已,为何要脱衣裳?公主身上,如何会有李太史的香?如何会有李太史的头发,嗯?”

话还没说完,她就又昏了过去。故而没有听见李崔巍的回答。

“其实,我方才在椒房,还有一句话未曾讲。”

“李某此生,想要什么,从来不能如愿,除了你,阿容。”

打个架而已,为何要脱衣裳?(我有一个朋友也想知道。

第36章 【三十三】“不知道,于她才是最好。”

(一)

更深露重。

李崔巍抱着重伤的李知容回了自己的宅邸,治伤到半夜,换下的伤布触目惊心,清洗掉数盆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伤才被全部处理好。他怔怔坐在一旁,接着一声长叹。

窗外鸟声窸窣,天光竟已亮起来。他掀帘出门,却见院中熹微晨光里,站着一个人。是此前他拜访过的麟台正字陈子昂。

“听闻二位大难不死,特来道喜。”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是之前李崔巍给他的那封。

“既然李太史没死,这信自当物归原主。” 之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摆摆手:“在下可未曾拆来看过。”

李崔巍拿过信,两三下就将它撕了个干净。陈子昂于心不忍地摇头,拢着袖子旁观之余,忍不住插嘴道:

“李太史这一番真心,当真不让容姑娘知道么。”

李崔巍抬眼,陈子昂连连后退:“在下猜,猜的。”

李崔巍自言自语:“不知道,于她才是最好。”

陈子昂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行礼道别。晨风吹过,衣袂飘举,有仙人之姿。

李崔巍道谢之余,还是忍不住问他:“陈正字可知,容……李中郎为何,会受此重伤?”

陈子昂揶揄地看他一眼:“既已打算和美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问这许多,又有何用?”

李崔巍被噎得一时无话,晨光在一瞬间洒满院落,阴阳交替,旭日东升,陈正字就在此时拱手离去,仿佛消失在晨光里。

洛阳城中,此时多的是酣醉不醒的男女。这是座纵欲的城市,连泼出的脂粉水中都飘荡着及时行乐的诗句。唯有真心,是无人稀罕的过时之物。

李崔巍却肃然立在院中良久,将撕碎的信笺扔到水池中,眼看着纸上的墨字化为模糊。

(二)

李知容醒来时,天光已经是大亮。

她四顾屋内,却没有看见李崔巍。

她惦记着昨夜此人的伤势,当时他的情形,也像是中了什么药毒的样子。于是急匆匆下地,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

然而刚掀开门帘,就看见李太史好端端地在院中练剑。

他平时很少用刀剑,也是因鸾仪卫中多的是武艺超绝的杀胚,几乎轮不到他出手。但他是茅山上清派宗师白云子亲传的弟子,皆熟习内功心法,剑艺自然纯熟。

她倚靠在门前看了许久,他的剑势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不像她师傅王将军的陇西刀法那般凌厉,也不像黑齿俊的高丽刀法那样霸蛮。他自有他的章法。

等他一套剑练完,她才飞奔着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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