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答,只是紧紧抱着她。
李知容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现下的好光景,能有一分便是一分。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他:“李太史,阿容还不知你的字。”
李崔巍顿了顿,之后认真告诉她:“怀远。”
她笑得眉眼弯弯,扭转腰身,将脸对着他,小声重复着他的字,像发现了什么新宝物:“怀远。怀远?” 她觉着这姿势不甚舒服,又往前挪了挪。
李崔巍忽地握住了她的腰,要提她起来,语气严厉:“下去。”
李知容:“?”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方才坐着不甚舒服,一个激灵跳起来,脸上又烧起红晕。她的手放在案几上,不经意又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地收回手。屋内寂静,只能听见两人绵长的呼吸。
她下意识地又想要逃,转身欲走,被李崔巍一把拽住,按在案几边。月光照在他幽深双眼中,确是一幅好色相。
他仍旧握着她的腰。李知容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好放在案几上。
他抬起她下颌,迎着月光,盯住她迷离双眼。不吻她,却更令她冰火两重天。
“狐狸。” 他轻声说。李知容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我说,你是狐狸,阿容。” 他喟叹一声,拢着她腰的手发烫。“别动,让我抱一会。”
她心跳轰鸣,却一动也不敢动,两人就这样静默相拥着,月光中,有细碎灰尘飞舞。
(二)
楼下忽地传来敲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那声音不紧不慢,她心中却有种不祥预感。
她用手冰了冰发烫的面颊走下楼去,门扉开启,门外站着的是几日未见的安府君。
“阿容。” 他神色黯淡了许多,看见她,眼里的光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他身后停着一架翠盖青壁的马车,四角青丝绳,黄金络马头,腾云驾雾似的候在路边。
她既已决意走另一条路,就应当与丰都市的牵扯、与安府君的深恩和嫌隙做个了断。她不知要为此付出什么,却不能不向前踏这一步。
“我随你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李崔巍,退后两步,躬身深深朝他行了一礼,又朝他看最后一眼,点点头,便转身朝马车走去,再不回顾。
李崔巍咬牙上前,却被安府君伸臂拦住。待她上了车放下了车帘,安府君才俯首低声发话,如同狼与虎相搏,两人都暗自握住了腰间的刀。
“李太史,我不知你与阿容,有何旧情。” 安府君的牙齿咯咯作响,眼中金光燃烧。
“但三年前,她浑身是伤、在长寿寺前只剩一口气时,李太史并不在她眼前。”
“是我救起她,医治她,又用三年,将她锻成一把好刀。”
“她是我的。纵使折断了,也要断在我手上。”
李崔巍极力控着握刀的手,但想起李知容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她信他。
“阿容不是你的,亦不是我的。康公子,莫要作茧自缚。”
安府君哂笑一声,转身便上了马车。那鬼影一样的华丽车驾倏忽间便消失在坊巷中。
月光将李崔巍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更鼓刚响过一声。
安府君:大意了。要不是打了个滴滴,差点来迟了。
第31章 【二十八】人与狐走得近,从来没有好下场
翠盖青壁车转过修文坊的街角就倏忽不见,坊间值夜的金吾卫眼前只看见一片沙尘。
车前白马双眼碧绿,车轮辚辚却没有响声。这辆鬼魅般的车驾在城西南侧修善坊的长寿寺前停下,此处门庭破败,黑鸦盘旋,是座先魏古寺。
安府君从怀中取出一条绸布,绑在李知容眼上。
“现下要去的是丰都市禁地。不可记路,不可回头。”
李知容想把绸布摘下:“为何要去?我不愿。”
安府君在她脑后为绸布系结的手停了一停:“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么,去了便知。”
他牵着她的手下车,跨过长寿寺朽烂的门阶,穿过幽深晦暗的门廊,走过灰尘满地的佛堂。
屋檐处有寒鸦啼叫,身边人突然开口:
“我第一回 走这条路时,比你更怕。”
她听见沉重殿门开启的声音,与先前和十三娘子常去的地藏殿不同,这间大殿更加空旷深广,脚步拖曳在地上,留下无尽回音。
下一瞬她的手被拿起,安府君用小刀将她食指划破一个小口,按在一面冰冷墙壁上。她一声不吭,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前都是十三娘子带她回丰都市,这是她第一回 得知,她的血同样可以解丰都市的禁制。这个地方究竟与她的过去有何关联?她究竟是什么,又要去向何处?
壁画无声震动,逶迤数尺的弥陀说法图从中裂开,安府君牵着李知容步入画中。
长廊昏黑冰冷,前方却有幽微火光。绸布被摘下,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悚然心惊。
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高达数丈,仅以壁上小龛中的灯烛照亮,像极了墓道。而长廊两侧画着高极天顶的壁画,穿着盛装的人们排成一列,脸全朝向前方一侧,姿态呈行走状,如同万国朝贡,又似众神礼佛。
安府君将壁上灯盏拿下,向高处举了举,于是她看见壁上那些人的脸——却都不是人。
金漆烂漫、朱砂迤逦。画像线条斑驳彩漆脱落,她却依然辨认出那些妖异的面孔,全是旧时相识。
在她尚幼时,那些人都住在九天之上,云雾之间,似神而非神,来喝山中新酿的酒。醉时会变成龙虎、大蛇或是鹏鸟,奏乐时山中白鸟齐鸣,悲泣时天上云雷大作。
云中君,大司命,湘夫人,山鬼,魑魅魍魉。
她摸上冰冷墙壁,却沾了一手尘灰。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何留她一人独活。
安府君牵着她继续向前走,愈往前,光芒愈盛。
走至墓道尽头,数盏灯烛照着一扇石门,门上刻满异邦文字。安府君咬破手指在门上划了一下,石门应声开启,光芒大盛,千百个铃铛一同响起来。
待她适应了强光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骇得后退数步。
那石门后是一间广阔无际的墓室。中央巨大墓坑内,全是累累白骨。墓穴四周环以壁画,从中央垂下无数红绸,悬满金铃。
“此处,即是狐冢。” 安府君站在她身后,声音不辨悲喜。
“仔细看看那些白骨,与人有何两样。” 他举高手中灯盏,照亮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在鸾仪卫查案时她也颇见过各类尸首,于是努力镇定下来,仔细看去,触目所见,皆是人骨。
“綏綏白狐,九尾庞庞。成於家室,我都攸昌。” 他靠在门侧,随口念出一首诗。“禹迎涂山氏女娇而统九州;夏帝杼东征得九尾狐而夏中兴;文王逢九尾狐于岐山。自禹以来,历朝人皇,皆以狐族女为妻。狐,本就是人。”
“狐族是生来有异能之人,异能强大之人,能预知世事,洞达阴阳。因先祖住在山野,与狐为伴,后人便讹传为狐族。久而久之,此类人便以狐族自居,常变作狐类现身。”
“世人忌惮妖异,将其斥为巫、妖、灾异,赶尽杀绝。西周穆王之时,有穆王逢西王母成仙之说,妄称西王母座下狐仙心头血即为不死药,自那之后,纵使狐族举家藏入深山,也会被寻出,尽数屠灭。”
她缓缓蹲下,垂首看着成山白骨,久久不能言语。
“此坑,即是黄初二年时,魏帝曹丕屠尽邺城中狐族之后所挖。长寿寺,即是为镇住坑中冤魂所设。这寺内所有佛殿,皆是地藏殿。”
安府君拉起她:“这狐冢的禁制,是当年造出丰都鬼市的九尾狐所设,唯有九尾狐后裔可开启。如今,世上能进入狐冢的,除我之外,只有你。”他眼中感情复杂。
他握住她的脖颈,将她带向自己,黄金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人与狐走得近,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她忽地想起王将军,想起那年他从山中将她带出来时,王将军脸上的泪与她阿娘长跪不起的身影。
阿娘不随王将军走,或许不是不愿。她能预知未来洞达阴阳,早已看见二人的结局。
她心中有瞬刹的动摇。安府君将她扣在怀中,像抚摸幼狐一样拍拍她的头:“阿容,我后悔带你入皇城。你不在时,我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