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天狐之中,修行至高者,颜如孩童,极高者,复归婴儿。”
“狐族之中,修行至婴儿者本就是传说,但老子得窥天机,在周室典籍之中,找到了狐族修行之法,又循着九尾涂山氏余脉族谱进了昆仑山,不料周王带兵潜伏在后,几乎杀光了山中潜藏的九尾狐族,他只救出一个襁褓婴儿。”
“而这个婴儿,才是周室寻找多年的目标——涂山氏九尾狐之中,唯一一只天狐。”
殿顶之上,大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发出令人齿冷的断裂声,铁笼也开始在空中左右摆动。
“老聃带着天狐西适流沙,在天竺找到了长生引。你往身后看。”
大梁晃动不止,沙尘和木屑沿着坑洞掉落,直坠入他脚下的无底深渊。陈默转头往身后,不禁惊呼了一声:在他身后的壁画上,画着一幅高达数尺的长卷,而画卷的内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弥陀净土变》。
“这画讲的不是什么佛经故事,乃天竺本土密教。作画之人……是先朝尉迟跋质那,也是尉迟乙僧,又或者说,是他们李家亲封的太上玄元皇帝——李聃。”
“他并非狐族,却也悟出造幻境之术。那画,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幻境,无边无际,如同宇宙。”
周围突然寂静下来,像是时间突然静止。陈默盘腿坐在笼中,欣赏灰尘和沙土如同飞雪般落入深渊,竟然有些禅意。
安府君长叹一声,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是在对着故友诉说往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我曾以为,我找了《净土变》这么多年,是为了重回神龙元年的乾陵地宫,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但自从来了《东都》,重遇尉迟,我才醒悟……”
一声震天巨响之下,大梁断成两截。挂着铁笼的绳索从梁上急速滑下,陈默瞬间失重,只能咬牙紧握铁笼栏杆,闭上眼等待铁笼掉进地下。
安府君岿然不动,坐在铁笼上,像是已经入定。陈默只依稀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原来,我是不甘心。”
“就算得了天下,我的功业,也不及他万一。”
铁笼飞速坠下,四周的壁画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朱红,脚下佛陀头顶的金沙熠熠闪光。
迷糊之中,陈默似乎听到了唱诵声,自极深极深的地底涌来,如同岩浆上漫。雄浑博大,又极尽哀伤。
之后,满眼朱红被刺目金光代替,他像是坠入了金色岩浆,四周气流奔涌,陈默脚下忽然一轻,像是忽然被云托起,在空中悠悠晃动。
接着他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像是狮子暴怒,又像是一个遭遇十面埋伏的疯癫君王。
这一吼带起层层波浪,唱诵声愈来愈强,四壁在震动中一层层粉碎崩塌,化为齑粉。
陈默感觉到铁笼被什么东西托起,正在沿着洞穴上升、上升,清新空气再次涌来,他们回到了地上,然而四周被纯白光芒充溢,举目所及,只有一片纯白。
然而他们并没有落在地面上,还在继续向上飞,气流在四周奔涌,浩荡长风将烟尘吹散了一些,他终于看清,自己被挂在半空中,而在他身后,两只金黄巨眼凝视着他,如同两片盛满岩浆的巨湖。
方才他看到的纯白,是它的皮毛。如同白色海洋,在天空中延展开来,九条狐尾遮天蔽日,铁笼顶端被它挂在獠牙上,渺小得如同一粒沙。
巨兽昂首向天嘶吼,巨尾在空中翻卷,如同铺满夜空的浮世绘。
它桀桀笑着,笑声在东都空中回荡,似鬼神夜哭。
地面上,大福先寺已被夷为平地,一坊之内,尽成瓦砾。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我既不能得道,便毁了这世界再重铸一遍!你知尉迟乙僧最后怎样?是我杀了他!杀了他,再找回《净土变》,千年之后,我便是神!”
(七)永结无情游
天上飘下细雪,纷纷扬扬,洒满洛阳城。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唯余巡夜的南衙禁军。换岗之时,打着哈欠的兵士敲了敲在坊门前站岗的同袍,对方揉着眼睛抬头,却怔在原地,眼里全是惊恐。
而站在他面前的士兵,从他眼里分明看到一片黄金色的海。
那是九尾狐的眼睛,从坊门上空居高临下看过来,黄金色双瞳有数坊之大,正静静盯着他们,如同有呼吸的深渊。
天地寂静,唯有飞雪簌簌飘落。巨兽降临在东都城上空,白色皮毛翻滚如海洋。
年轻的金吾卫手中佩剑咣啷落地,闭上了眼睛等死。南衙最精锐的守城军,在这磅礴如天地的力量面前,不过渺如尘埃。
黄金瞳眨了一眨,那巨兽的视线终于缓缓转移。
两人刚舒了一口气,下一瞬一条白色巨尾横扫过来,一坊之地,刹那间尽成瓦砾。
九尾狐在东都九天之上洄游,昂首长啸,声震四野,如同一首古老凄凉的歌咏,叫醒了沉睡东都城。
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人开了窗向外探看,接着是惊慌喊叫、哭嚎声与马声嘶鸣、金铁碰撞声,杂乱之中,城内有几处甚至起了火,火势连绵,吞噬数坊。
从河清海晏的盛世都城变成丧乱芜杂的末世景象不过几刻钟。这就是人间。
洛河以南临河而居的多是贵族,九尾狐就在这一带上空不断逡巡嘶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陈默被挂在它的前爪上,铁笼晃晃悠悠,没命就是分分钟的事。
他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想起他刚来东都做鸾仪卫的时候,于杀人这事尚不大熟练,常常在执行任务之后回来,在烧红的火炉上温一壶雁北产的烧刀子酒,边喝边看天香院的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洒下。楼下的裴怀玉下雪时会回来早些,也在院里烫起一壶酒,两人遥遥对酌,互不相知。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叹了口气,将头靠在铁栏杆上。头上的簪子碰到栏杆,发出清脆响声。
他福至心灵,立马将金簪拔下。这是当初他撬开牢门的那根,后来被他当作吉祥物一直拿来束发。如果说他在东都的前半段时间是在当特务的话,后半段就是在研究溜门撬锁。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安府君,哦不九尾狐,此时正在高空之上,就算现在能打开笼门,掉下去也会摔得尸骨无存,而距他们最近的高层建筑物大概只剩下太微城里的明堂了。
叶将离现在还在上阳宫,不知她有没有在看着他。
如果那个玉藻前没有骗他,那么距离武皇殡天就只剩下几刻钟。
陈默打不死的小强人格突然苏醒,又重新振作起来,跃跃欲试地在笼内四处摸索,寻找机关。
终于,他在笼底摸到了一个暗槽,若是能拨开它,笼底就会打开。他用簪子撬了一下,不料“啪”地一声,簪子竟齐齐整整折断在里面。
他有些绝望,手里全是冷汗。他想试试跟安府君继续谈判,可他抬头都望不见这只大狐狸的脑袋。
就在他愣神时,身旁突然有一声清脆响动,是机关开启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了裴怀玉。
她深碧色的眼中金光涌动,瞳仁变成了狐类的细瞳,手尖长出利爪,方才的机关就是她用利爪拨开的。她撑着铁笼对他艰难扯出一个笑,用唇语提示他:“扶好。”
陈默一向机灵,当即紧紧抓住栏杆,整个人爬在笼壁上。裴怀玉松开机关,铁笼底部开启,瞬间他脚下只剩长风浩荡,一个手滑,就会自由落体摔成标本。
陈默看着她手脚并用,无比灵活地爬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两人的手艰难相碰,他才发现她手上全是血。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一次。如今我已经什么也不欠他,我终于自由了。”
她深碧色眼睛里有泪水晶莹滑下,眼里却充满欢喜。
“陈默,离开《东都》以后,不要忘记我。我是小玉。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去找你。”
他始终觉得裴怀玉是个虚幻的存在。此时月光之下,已经半狐化的她美得就像个游戏CG人物,可掉在他手上的泪有真实的冰凉触感。
她说,陈默,闭上眼,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