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破执
长安三年,薛怀义早已被除,来俊臣伏诛,陈默收到久违的赦令,复归鸾仪卫,敕封从五品中郎将。
长安四年秋,陈默接到一封来自梓州射洪县的匿名文书,上言陈拾遗于父死居丧期间,受人陷害,借由射洪县令罗织罪名,令其冤死狱中。信尾隐晦提及,陈拾遗曾与梁王武三思有隙。
陈子昂,年四十一,因父死辞官归乡,死于冤狱。
信背后,用潦草笔迹,匆匆抄下一首旧诗。
“负书犹在汉,怀策未闻秦。复此穷秋日,芳樽别故人。”
陈默心头突然有些憋闷,想大喊,想拔剑,想把他揪出来骂他一顿,却想起此生他再也见不到陈子昂。
他带了酒,上马疾驰,到洛阳郊外寻了处高坡,面朝西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出可制远敌,入可辅明君,乃陈某毕生所愿!”
他摔了杯子,瓷杯掉在泥里,片片碎裂。
“许浩然,我他妈真羡慕你啊,到哪都这么遭人惦记。”
秋风萧萧,远处一个女子骑马走上高坡,在他身后停下,从袖间掏出一封书信,张口,说着磕磕绊绊的洛阳官话:
“阿耶手书,说是要给李抬史。若李抬史不在,就转交崔仲郎。”
徐有功,咸亨元年举明经及第,历任司刑寺丞、秋官侍郎,累迁侍御史、司刑寺少卿。在任期间,手中几无冤狱,三次因奉公抗旨下死狱而受赦。
长安三年,徐有功寝疾,逝于东都南市故宅,上深痛惜,追赠大理寺卿。
他打开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笔力极弱,是在病重之时,勉力写就。
“徐某一生碌碌,无愧庙堂,唯负儿女。今有一幼女,乃故人遗子,名唤阿昔。望君念及往日,替徐某多加照拂,九泉之下,不胜感激。”
陈默抬头,瘦小少女朝他行礼,浅金色碎发在风中飘扬,像一根坚韧苇草。
她挺直腰板,一脸骄傲耿直的样子,倒是和徐有功如出一辙:“阿耶曾言,我所守者公法,不可以私害公。崔大人莫要听信阿耶之言替我推举,阿昔自有本事。司刑寺不收女官,我便去考武举,做鸾仪卫。”
她眼角微红:“只是这信,是阿耶临终嘱托,不能不送。”
陈默望天,良久之后,才伸手秃噜秃噜女孩乱糟糟的头发:“你阿耶想让你长命百岁,好好替他看看红尘。”
女孩破涕为笑,骑马远去。陈默也驱马下山,暮色四合,东都秋意渐浓,寒鸦声声。
(三)破阵
长安五年正月,大赦,改元神龙。女皇病笃,居太微城迎仙宫长生院,唯二张侍侧。
正月二十一日,太子监国,宰相张柬之密谋复辟,联合左右羽林卫将军李多祚及李湛,并宰相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等,于二十二日起事。
当夜,张柬之协同崔玄玮等带北衙禁军五百人自玄武门进宫,直驱长生殿,控住二张。
与此同时,左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与李湛则前往东宫,迎太子出宫。
东宫殿前,今夜无人点灯,四下漆黑。
李多祚等率兵等在殿前,没人敢再上前一步。最终还是李将军本人啐了一口,下马上前,踏上东宫殿阶。
此时吱呀一声,殿上九扇门齐齐打开,灯火通明,晃得人眼欲瞎。
殿内御座之上,坐着的却不是太子李显,却是一个金红头发、高目深鼻的胡人。
他琥珀色眼睛里仿佛流淌着金红烈焰,妖异非常。殿上夜枭盘集,叫声凄惨。
李多祚哐啷一声抽出佩剑,直指那似人非人的怪物。
那人却慢悠悠走下殿来,手指点住剑尖,硬生生将剑按了下去。
“李将军莫急,太子安好。只是不敢出来与汝相见。”
他打了个响指,未及李多祚反应过来,九扇门又一同合上,把他关在殿中。殿外禁军没有他的号令,又看不清殿内动静,只好原地按兵不动。
“久仰李将军大名,吾乃南市商贾,汉名安辅国,毕生所长便是谈生意,与庐陵王……不,太子,是故交。与前皇太子、如今的相王李旦,也颇为熟识。”
殿中只点着两只高烛,余下地方一片黑影憧憧,更衬得安辅国一双眼睛亮如灯炬,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的狐鬼。
“今日太子请吾前来,也是与将军谈笔生意。”
他转身,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绢纸,递给李多祚,上面墨迹陈旧,却精细非常,山川地形,一目了然。
“当初相王被诬谋反,禁军从其府中搜出了这个,献给圣上,后来圣上又将此物赐给了太子。李将军世代簪缨,想必听闻过此物。”
“今日中宗复辟,将军必居首功。然将军亦知,殿下未必有圣上容人之雅量,届时将军功高震主,亢龙有悔,想寻退路,已不可得。”
他指指地图:“这图,便是太子赐给将军的退路。”
李多祚眯着眼,在灯光下仔细辨认图上字迹,终于看到有一行较新墨迹题在图中,是五个字,“昆陵都护府”。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安辅国。对方点点头:“宁做安西将,不为羽林郎。李将军,若是能答应太子的条件,事成之后,漠南漠北商路,尽为汝家所有。”
李多祚迟疑良久,攥紧的拳头又放开,终于开口:“太子对吾,有何吩咐?”
安辅国抬起手,朝屏风后招了招:“殿下,出来罢。我们南市的规矩,谈条件时,需得各家管事到场。”
烛影摇动,一个中年男子从屏风后不情不愿地走出来,虽年未满四十岁,已经须发尽白。
是曾经被立为中宗,又废为庐陵王,远放到房州十余载,近年刚被接到东都重新立为太子的李显。
李多祚握紧了手中佩剑,单膝下跪,向太子行了大礼。
李显却只看着安辅国,眼中满是畏惧。
“就……就按安府君说的办。”
安辅国哈哈大笑,低下身,附在李多祚耳边,耳语了几句。
“太子要汝于圣上殡天之后,梓棺移葬乾陵之时,撤掉乾陵左右的守墓羽林军。”
乾陵位于咸阳,距长安极近。近来突厥默啜部和契丹频频犯边,屡次陈兵并州,逼近长安。撤掉乾陵守兵,看似无关轻重,实则是在趁国都贵胄大半前往西京之时,两相夹击,一旦咸阳失守,后果不可设想。
李多祚咬牙,按着佩剑的手颤抖不已,一字一顿地问安辅国:“是你,在与突厥和契丹勾结,屡犯我大唐北境?”
八年前,契丹孙万荣反,以匡复庐陵王为名进犯幽州,逼武则天重新册立李显为太子。
次年,突厥默啜部书责朝廷五大过,再次发兵幽州。女皇任太子为河北道元帅讨突厥,应募者云集。突厥却在杀定州男女万余人之后,返回漠北,拥兵四十万,西北众部皆归之。
这其间有何种交易,他根本不敢细想。
边庭流血成海水,几十万儿郎的命,却只是朝堂之上,被几番转手的货品。
李显被他的样子吓到,又躲回了屏风后,瑟缩着不敢说话。
李多祚怒极,挥剑暴起,刺向安辅国。
瞬刹间光芒大作,安辅国稳稳站在当地,李将军的剑却已经嵌在他身后的廊柱上。安辅国拊掌哈哈大笑,称赞李将军:“不愧右羽林大将军,守边十余载,尚有血性。只是今日之盟,本不关我事。我说了,是汝家太子的意思。”
李多祚双拳握紧,看向太子,仿佛暴怒的老虎。太子在屏风后,垂首无言。
房州十余载,磨平了他当年做皇帝时的所有血气,如同攀扶着权力的菟丝花,单靠自己无法苟活。突厥默啜部抓住了他这个弱点,和他达成交易,待他登上帝位时,可保北境暂时安定。
而这个安府君,便是个熟于帝王心术,还能从中斡旋,扰乱天下的狐狸。李多祚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比起恨阿史那默啜,他更恨眼前这个人。
廊柱上的剑插得不深,此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门外军队等候了这些时,已经有些骚动。
李多祚却站在当地,比当初在阵前杀敌时还要两难。
门外喧哗声渐响,若是行事不成,便是诛九族之罪。
他突然笑了,俯身拿起掉落的佩剑,抬手便向自己颈上一横。
一支短箭此时穿窗而过,堪堪打落了他的剑。门外突然安静,接着一个人影飞跑上台阶,一脚踹开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