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被他的话给噎住,忌惮于他的身份,嘴巴翕动片刻生生吞下涌到嘴边的嘲弄。
堂上安静片刻,讲授算学的助教进来,挨个开始点名。
除了贺砚声和温亭澈,其他人都等着助教斥骂林青槐。谁知助教只是笑了笑,感慨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出个巾帼也正常。
温亭澈轻轻吁出口气,彻底放心。
国子监助教的风骨、气度和学识,是各地书院、族学和私塾的先生不能比的。
到了卯时,国子监处处是读书声。
林青槐拎着两坛桃花酿,走到邱老的批改学生功课的厢房外,抬手扣门,“学生青槐见过邱老。”
厢房的门没关,邱老缓缓抬起头看过来,面上浮起诧异,“你不去上课,跑来找我作甚?”
“青槐有事想请邱老帮忙,就说一两句。”林青槐笑盈盈看他,“您说了等我来,如今我来了。”
“进来吧。”邱老不悦沉下脸,“有什么事不能上完课说,你这么找过来,别人还以为你考进国子监,我也帮忙了呢。”
“邱老放心,下月小考他们便不敢如此想了。”林青槐抬脚入内,落落大方地坐到他对面,“也不是什么大事,青槐觉着国子监教的功课都会了,想请邱老给写一张不用每日来上课,每月小考,两月大考时来的假条便可。”
他同意,祭酒不敢有意见。
“这不合规矩,国子监从无这样的先例。”邱老动怒,“老夫知晓你本事不小,但规矩不可废,这假条老夫不会写。”
“必须守规矩?”林青槐弯腰拿起一坛桃花酿,笑眯眯放到书案上,“这是放在酒窖里藏了三年的桃花酿。”
邱老:“……”
这小滑头分明是有备而来。
“青槐无需科考,当初放话要考进国子监已经做到。国子监里都是男子,日日过来上课到底不方便。”林青槐脸上的笑容扩大,“镇国寺的桃花酿,一年只有三十坛,这可是藏了三年的桃花酿,可香了。”
“不行,规矩不可废。”邱老回味着桃花酿的滋味,板着脸拒绝。
镇国寺的桃花与别处不同,觉远大师又是酿酒高手,自六年前送了几坛给圣上,此后便每年进贡。
此酒色泽如桃花一般,却无半丝杂质,酒味浓,入喉回甘还有浓郁的桃花香气。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佳酿,他每年也就能分到一坛,多的没有。
“哦,我家的酒窖里还有好几坛。”林青槐收了笑,又弯腰拿了一坛放到书案上,“是青槐误信了同窗,特意带了两坛过来,既然邱老不爱酒,那还是带回去算了。”
邱老:“……”
她就是故意来馋他的!
“邱老您忙,青槐年幼不懂事还请邱老勿怪。”林青槐说着话,人也站了起来,“青槐告退。”
邱老眼巴巴看着她抱起两坛桃花酿就要走,缓了缓呼吸,叫住她,“你方才说国子监的功课你都会?”
“都会。”林青槐微笑回话,“邱老若是不信,可随意抽考。”
邱老看了眼酒坛子,同意她的提议,拿了本《礼记》开始考她。
方才这小滑头说,侯府的酒窖里还有好几坛……回头得跟她多要些。她说的没错,大梁没有女子科考的先例,她每月小考,两月大考过来,也算是在国子监读书。
入学考试的文章题目是《民、生》,考漠北苦寒之地如何治理,方能让百姓吃上饭,活下去。
她所写不过千言,从拓荒屯田至蓄养牲畜,条理分明无半句虚言。
圣上看了都忍不住夸她。
可惜了,她身为女子无法入仕,自己倒真想看她去主政一方,能做出怎样的成绩。
看看同是纸上谈兵,她比男子差在哪。
这些话自然不可跟圣上说,他也就是想一想。
在国子监多年,他见多了夸夸其谈的文章,鲜少遇到如此务实,真切为朝廷出主意的文章。
便是人人都称为才子的宋浅洲,文章里也多是空谈。
邱老打住思绪,也考完了一本《礼记》。他捋了把白花花的胡子,微眯着眼,细细打量对面气定神闲的小丫头。
这小滑头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还要考吗?”林青槐微笑扬眉,“还有好多门功课。”
“明日再送两坛过来。”邱老没好气地收了目光,拿了张洒金笺给她写无需上课的假条。
“邱老放心,明日青槐一定把酒送到。”林青槐脸上的笑容倏然灿烂起来。
知晓邱老好酒的人不多,司徒聿登基后,邱老在国子监又待了五年才告老回乡。临走,司徒聿亲自去送行,她因身体不适未能相送。
拿到邱老写的条子,林青槐回登瀛轩,等着助教上完课进去拿了自己的书箱便走。
“青槐,你这是要作甚?”温亭澈骇然,“不上课了?”
她是要去上其他的课,还是被赶出去了?
“不上,下月小考我会回来考试,邱老的要求是小考第一名,若拿不到还是要每日都来上课。”林青槐说的很大声,“你要加油,这第一我可是拿定了。”
这帮小孩从她进来,看她的眼神就透着轻蔑,得好好收拾一番。
“亭澈会努力赢过你。”温亭澈听她这么说,心底隐隐升起胜负欲,“你也别松懈。”
林青槐扬起笑脸,摆摆手拎着书箱大步出去。
走出国子监,她把书箱丢到马车上,拿了司徒聿送来的房契地契和钥匙,带冬至步行去看宅子。
早些将女子义学办好,她也好去把夫人们都接过来。
崇文坊除国子监,还有上京书院,许家族学和一间私塾。在这开女子义学,那班小子估计每日都要气上一回。
到了地方,林青槐拿出钥匙开门进去,眼前顿时一两。
这宅子很新,不用怎么修葺,只需添些书案和椅子过来,便能用。
“大小姐,这宅子何时买的?”冬至探头探脑,“看着还不错的模样。”
“晋王送的,我打算拿这宅子办义学,专收女学生。”林青槐负手入内,“归尘师父也快回来了,届时由他教导医术,再请几个会手艺的师父过来,教她们如何谋生。”
正经想科考的分到东院,觉得科考无望或学不下去的,可以学手艺,学医,学算学。
“大小姐,那我可以来教她们拳脚吗?”冬至睁大了眼,兴致勃勃,“放心,不教她们杀人的招数,能自保就行。”
“可以。”林青槐好笑扬眉,“进去看看吧。”
冬至咯咯笑出声,像只小兔子在前一蹦一跳地往里走。
这是个四进的宅子,很大很宽,前院的厢房拿来做课堂,后院可以住人。
林青槐看了一圈,满意往回走,“我一会去见纪小姐,你不用跟着我,去定一百套书案、椅子,再定五十床被褥和帐子。”
“是。”冬至激动应声。
她也能收徒了!
林青槐哭笑不得,锁了门坐上马车去飞鸿居。
纪问柳约她在飞鸿居见面,没说什么事。她原先不想去见,转念又想这一世他们每个人的际遇都不同,便是见了也无妨。
马车到飞鸿居,正好到午时。
林青槐从马车上下去,纪问柳已经等在门前。她戴着帷帽,身形纤薄,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知她很紧张。
“纪姑娘。”她扬了扬眉,淡淡打招呼。
“林姑娘好,包厢我已经定好了,请随我来。”纪问柳的嗓音有点哑。
林青槐眸光闪了闪,抬脚上楼。
为了方便,她今日穿的是男装,只梳了女子发鬓。
上楼坐下,纪问柳摘了帷帽,脸颊上的五指印清晰又新鲜,一双眼也红得像兔子似的。
“怎么回事?”林青槐往后一靠,懒洋洋歪进椅子里,“你那继母又作妖?”
她的二夫人也有位蛇蝎心肠的继母,要将她许给个有钱的傻子,还把那傻子跟她关在一个屋里。
就因为那傻子给的聘礼丰厚。
二夫人受尽欺辱寻死不成,顺着河飘到她的船边,被谷雨给救了起来。好了之后,她便跟着她从江南回京。
“她夺了我娘的奁产,我去讨要跟她起了争执。”纪问柳抹了把泪,哽咽出声,“林姑娘,问柳求你一件事。”
林青槐正欲开口,谁知她忽然跪了下去,惊得她一下子坐起来,伸手拦她,“你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