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业在下午两点,以“我回家一趟,洗个澡收拾收拾东西,给你买点晚饭带过来。”为由,离开了医院。
肖洱在三点钟,用医院的公用电话给家里的座机打了一通电话。
没有人接。
她惶惶然站在医院走廊里,脚下生疼。比开水刚刚泼在脚上的时候,痛感还要强烈万分。她为了阻止肖长业和白雅洁见面,做出的这一切,看起来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这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或许,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奢望肖长业能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会毁掉这个家。
就像解一道数学题,切入点找错了,难免会做很多无用功。
这个时候,要回到原点,重新找寻其他切入点,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聂铠跑上住院部三楼,一眼就看见肖洱站在走廊中部的电话机边发呆。她没穿医院的病服,套着一件宽松的珊瑚绒睡衣,头发蓬松,像刚睡醒的某种小动物。
聂铠上下打量她,很快看见肖洱被纱布包裹的两只脚。
与此同时,肖洱也看见聂铠,可又像是没有,她的目光笔直地钉过去,几乎能穿透他。
他还喘着粗气,大步朝她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很快将她整个人都笼罩。
下了计程车后,一路跑来,他身上的汗水被寒风吹得冰冷,湿润的头发冻住,刺拉拉的,像个刺猬。
肖洱仰头看他。
她真小,皮肤雪白,瞳仁漆黑,像精致的瓷娃娃。
聂铠不由分说,一弯腰将她抱起来,眉峰皱起,声音低沉压抑:“就你一个人?”
肖洱没躲没挣:“嗯。”
“哪间病房?”
“327。”
他抱她进房间。
肖洱抬眼看去,视线里是他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利落,绷得极紧,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太好。
“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没有去看你们比赛。”她淡淡地解释,“阮唐打电话过来,说你们赢了。恭喜。”
他没顾得上接她的话,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慢慢脱去她的拖鞋,看见左脚纱布上沁出殷红的鲜血。醒目而刺眼。
“你这个样子还自己跑出去?”
他没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手里还捏着她的拖鞋,就气势汹汹地冲她吼。
“就没人管管你?”
声音真大,突如其来的暴躁让肖洱也有一些怔愣。
相对无言,聂铠啪的一声丢下拖鞋,摔门出去。
没过一分钟,聂铠带着值班医生进来。
伤口崩开了,揭开纱布,医生重新给她擦药消毒,语气不悦:“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下地乱跑吗。”
冰冷的酒精涂在创口上,她本能地一缩。
“不要躲。”女医生口气严厉,对站在一边的聂铠说,“你按一下。”
聂铠坐过去,帮忙握住她的小腿。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刚好能一把握过她的脚踝,肤质细软,手间的触感令他心头一磕。
肖洱一张小脸疼得煞白,别过头,手指攥着枕头角,一声不吭。
聂铠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用力而青筋尽显的手背上,只觉得像是握在自己心上。
自从与肖洱再次重逢,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
而与她同处的时候,那情绪变得更加不可控,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一举一动都没了章法。
“别碰水,别乱动。”
处理完,医生重新给裹上纱布,端着医用盘子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怎么会伤成这样?”片刻后,聂铠皱着眉头问她。
肖洱钻进被窝里,不想搭理他。
“肖洱!”
感觉自己的问题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完全得不到回应,聂铠急了。
伤口还在疼,肖洱心里头一拱一拱地冒着火,闷声说:“我故意的。”
……
“你说什么?”
因为太过惊讶,他脱口的诘问都有些变调。
肖洱背对着他,语气寡淡:“拿开水瓶倒水的时候,故意——松了手。”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
聂铠一头雾水,单膝跪上病床,将她的身子强行扳过来对着自己。
意外的,看见她通红的两只眼睛,却倔强的,睁得大大的。
“因为幼稚。”她平静地对他说,“以为这样做,能让家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她的声音狠狠撞进他心里。
聂铠终于在那一瞬间,触摸到了连日来仿佛不可捉摸的情绪。
心疼。
这世上有很多姑娘,有一些像玫瑰那样娇艳,有一些像百合那样纯洁。也有一些,譬如他最早认识的肖洱,像向日葵,灿烂耀眼。
可眼前的姑娘,已经在他毫无所知的年岁里,变成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苍白蔷薇。
带着刺,寂寞冷淡。
她独行于世,看起来高傲不可侵犯,可事实上,脆弱敏感得不堪一击。
渴望陪伴,被关注,甚至用了这样极端的法子。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是长时间被忽视的孩子,不得不做出的改变。
这样的肖洱,让他格外心疼。
聂铠从她身上,隐隐绰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不也一直想要那个人,能够多一点时间了解自己、正视自己吗。
“我陪你。”
聂铠突然这么说,郑重其事的表情。
肖洱听在耳中,却突然笑起来。
一抹讥笑。
“你?”
她很明白聂铠听了自己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误解,可是她懒得解释,也不能解释。可这个家伙,却不自量力至此。
这个世界上,他是最没有资格说要陪伴她的人吧。
任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行,聂铠。
这句话在她的舌尖转了一圈,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聂铠突然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毫无预兆的拥抱。
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在肖洱在耳边骤然响起。
他的姿势笨拙,动作粗鲁,甚至弄疼了她。
仿若从胸腔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会保护你,以后你不用一个人担惊受怕。”
真幼稚。
肖洱因他的话而蹙眉,忍不住反唇相讥:“永远?永远指哪一天?到这学期期末,到高中毕业,还是,到大学?”
许诺的时候,“一直”“永远”,总是会有期限,不是吗。
聂铠被她问得愣神,他没有想过这么多。
肖洱推开他去,说:“你快成年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他忍不住辩驳:“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相信?”
呵,承诺的时候,谁都会以为那是真的。
“可能你理解的陪伴,和我不同。”
“好!你说,你理解的是怎样?”
他像被人冤枉的孩子,不服气地反问她,并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
肖洱想说出叫他死心的话,可心念电转,只沉默了片刻,就开口道。
“我想见你的时候,你都能出现吗。”
“那是自然。”
“如果……不能呢。”
“不可能。”
“好啊,拭目以待。”
少年,总有飞扬跋扈的自信,和脱口而出的承诺,也都有一股子死磕到底的狠劲。
聂铠走了没多久,阮唐匆匆赶来。
她坐公交车来的,所以慢了一拍,也没有看见聂铠。一进门,紧张兮兮地问东问西,肖洱只告诉她是自己不小心,没有多说一句其它。
“没出大事就好,吓死我了。”阮唐拍拍心口,说,“不过我还以为会在这里碰到聂铠呢,他没来吗?”
肖洱正在喝水,闻言,动作慢了一拍:“聂铠?”
“我告诉他你在医院之后,他马上就走了。市体校的篮球队郭教练还想找他呢,结果比赛一结束,人跑得没影,连个招呼都不打。郭教练可生气了,说这样的孩子,目中无人,资质再好他都不会考虑接洽的,气呼呼地坐车走了。陈世骐急得要死,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肖洱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她:“今晚你留在医院吗?”
阮唐的奶奶和肖洱在同一家医院,她晚上会在这里陪床。
阮唐坐在她床边,随手拣了个苹果对着垃圾筐削皮,闻言点头。
“对啊,反正明天不上课,不用急着写作业。”
肖洱想了想:“对了,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