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神魂碎烂,靳温书的声音竟然还能响起,只不过此刻却是从环绕的黑雾之中传出:“我等都极感谢江魔君。如若没有你在,说不得还要再寻更多的借口。”
江远寒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难道蓬莱上院不该认我做个太上供奉么?啧,算了,让你们这些人供奉,多多少少要折我的寿。”
靳温书并未回复,而从金色漩涡之中降下,悬立半空的林暮舟,却是苍眸不变,一派柔和地看了过来,仿佛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这些话,甚至仍以好友自诩。
“小寒,”连称呼都延伸得太过亲密了些,“暌违日久,你我果真要到了这一步。”
江远寒松开手,让那些捏碎的残魂化作真灵散去,低眸擦刀,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太恶心了。”
林暮舟叹道:“不过是求道理念不同,何至于挚友反目。”
岂止是理念不同,简直是双方的深刻排斥。江远寒对他这种“普天之下皆蝼蚁、无能者自贱”的理论和认知深恶痛绝,而像江远寒、乃至于整个魔界所秉持着理念和思维方式,便类似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虽然对强者有一种天然的仰慕之情,但却是因为那是会庇护一方、垂怜弱小的强者。
像这种高高在上、行剥削之事的“强者”,只是人之耻辱而已。
这就是理念冲突的根源了。
大道之争,你死我活都是轻的,更何况中间横戈着血债累累,冤仇无数。他们两人的手上,的确都遍布着血债累累,源自于彼此之间认为的“该杀之人”。譬如林暮舟也曾轻描淡写地杀过蓬莱上院意图反抗的追随者,而江远寒也不是没有宰过嗜杀成性的妖魔之辈。
“昔日你年少历练,掩藏魔族身份,你我偶遇于红尘之中,我曾问过你为何要隐匿种族之别,小寒,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江远寒盯着手中的匕首锋刃,将薄刃擦得透亮,折射之光似雪一般,径自低头不语。
而林暮舟却继续道:“我心中记忆至今,你说,魔族囿于门户之见已久,无知之辈将偏见强加于一族一界,狡猾之辈利用人心弱点,以舆论稳固自身地位,攫取道门正修的俗世利益,所以为免麻烦,才会掩藏身份。’小寒,我真觉得,你该是我的知己才对。”
江远寒凉凉地道:“我倒是认为,我是你的天敌。”
“知己也好,天敌也罢。”林暮舟道,“相谈甚欢是真的,少年同行也是真的,好友之名你不承认,但好友之实,你我总归是有。”
很久以前,林暮舟就已经是个很会演戏的伪君子了。他知道如何能让这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少年认可自己——当年的江远寒,还只有天真,而没有生出一身触之刺骨的尖锐脾性。
对峙的根源由来已久,而导火索则是一个与其同行的无辜少女,即便那位女修的亡魂已受渡化,但江远寒仍觉此仇深重,并非一人之恨,而是埋于表象之下的千万人之恨。
就在林暮舟徐徐叙旧的时候,江远寒终于擦净刀刃。他握着冰凉的血红匕首,躯体里的血液就沸腾到了极致,他抬起眼,懒得再听对方多说一个荒唐的字眼,刀光脱手,如同劈天而去的一道血红雷电。
林暮舟自然顷刻间闭口。
在这场掺杂了太多鲜血,乃至于势不两立的追逐之中,曾经被逼到金蝉脱壳的魔,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利爪,露出醒目的獠牙,如同年幼的毒蛇终于攒够一击毙命的毒液。
血红色闪电与天穹的惨白雷霆交织在一起,巨大的隆隆之声仿佛要将天空撕开一个缺口。
风雨之中,战事之后的楼宇之内,琴声断绝,内中的空气冰凉而令人窒息,众多鬼修已然震骇失声。
鹤望星弦音一断,就发觉自己在这种真正的金仙交战之下,居然连弹琴助阵都无法弹得出来,就在他叹了口气,思考着是否能将袖中的镜子赠给江远寒的时候,身侧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他转头看去,见到刚才还在江远寒身后的那位黑发魔族站在珠帘旁侧,目光观测着占据,面具纹丝不动。
“你怎么……”鹤望星想问对方怎么不去压阵,话才出口,就听到对方的话语。
“你这个位置很好。”申屠朔道,“能看清所有的黑雾。”
鹤望星:“……看清黑雾,有什么用?”
“雾中暗潮涌动,或许有玄机。”
“或许有?”鹤望星质疑地重复了一句,觉得对方简直对江远寒太放心了一些,“那可是蓬莱老祖,他跟江远寒动手,你身为魔族,都不为自己的少主担忧么?”
申屠朔没有看他,而是道:“那个雾中之人,恐怕伺机待发。”
鹤望星:“……所以呢?”
他身侧的黑发魔族不再讨论局势,而是淡淡地又说了一句:“而这个蓬莱老祖,讲话真令人……”
鹤望星屏息以待,以为对方要说出什么有关于求道之争的真知灼见。
“恶心。”
他跟江远寒的感受如出一辙。
鹤望星一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以对。但一旁的申屠朔转移目光,看了看他手中的琴,忽然道:“金仙之战,俗音难盖雷霆,让我来吧。”
鬼鹤看了看他,虽然好脾气地让开,但心里想得却是:你不也是洞虚境,就算再厉害,难道你能弹得出……
铮——!
琴弦迸出一声刚绝猛烈的脆响。
鹤望星骤然心中失语,他看着这个六界公认“不懂情趣、文化沙漠”的魔族将领,平平静静地抬手拨弦,那双握剑握刀而磨砺出厚茧的手,却宛似正统音修、或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道家正修一般,随着手指移动,声音骤然响彻战场,其音之高绝,几乎能与天穹中的滚滚雷霆争锋!
以音助阵,到此刻才算助阵。
江远寒骤闻此声,先不说感觉像是浑身被加持了好几个辅助性道法,只在第二声响起的刹那,他便由一种似曾相闻的感受油然而生。
他摩挲着手中剩余的另一柄血红匕首,惊疑不定地猛然回头,望了一眼楼宇之上。
珠帘黑影,熟悉的恶鬼面具,青面獠牙之下,抚琴之手与对方眼下这个配置的差距太过明显了些。
琴声虽不同,但还是让江远寒立即想到当年用落凤琴、挡住万千妖族的玉霄神。
他情不自禁地转动了一下手中匕首,心中猛地雀跃起来,舔了舔唇间牙尖,突兀地想到——好道侣,别让我抓住什么错,我这脾气可不好。
第九十五章
鹤望星从未想到是这样一个局面。
江远寒跟林暮舟这么多年积累的恩怨,竟然在这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了结。
风雨满楼,珠帘被吹得频频撞动,声音如同琉璃碎裂。帘后琴声遁入雷霆之间,继而覆盖全局,将下方的每一个角落都尽收眼底。
而黑发魔族奏响琴曲的过程之中,也没有丝毫的迟滞与陌生,这对于魔族来说其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艺术水平一直都是这个种族自古以来的硬伤。
如今,鹤望星居然有机会从旁听一位魔族将领弹琴,这本身就是一件比较玄幻的事情,而且就在不远处,漫天雷霆与光影炸裂的中央,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一战,更是令人心神巨震,应接不暇。
那道血色的华光前后穿插不停,刀锋光芒混杂着紫色的魔气,从中炸裂向四周。这座楼宇若不是有琴音隔绝,恐怕也会在如此可怖的余威之下被夷为平地。
江远寒反手转了转指间的另一把血色匕首。
这首曲子杀气真重,没听他弹过。在高强度的拼杀对攻之下,他心中还有一丝闲留的思绪在想这件事,在这么近的距离和交手之中,林暮舟自然能轻易察觉到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专心。
下一刹,灵气沧波盘旋着抵过满身锐气的攻势,对方的身影乍然展现于眼前,那双苍色的眼眸像是看着他,又仿佛幽深至极、视野之中并无目标。
“不要分神。”林暮舟道,“你在想什么?”
江远寒的刀破开沧波,飞回到他的手中:“自然是……想我道侣。”
他难得的应答了,而且难得的说了实话,没有带着什么阴阳怪气的嘲讽腔调。可偏偏是这样,林暮舟却觉得身躯发冷,每一根血管都顺着这句话弥漫起沦陷无形、甚少表现出来的占有欲……毒唯心态发作,他难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