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惊动旁人了。”车停到了公寓门口,段士渊下车,摸出钥匙想要开门,却发现门根本没锁,好像是谁刻意给他留的。他知道,梁桢看到了码头的那一幕。
客厅里没有开灯,梁桢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看着段士渊踏着月光进门。段士渊也看着他,两人对视僵持半晌,段士渊方才说道:“咱们去楼上,别吵着刘妈。”梁桢没等他走近,先一步起身上楼,一直低头,不知道是在担心责骂还是生气被隐瞒。
进了书房关了门,段士渊看着眼前的少年,抬手想打他,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梁桢。最后他抬起的手重重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没用对力气砸到了胯骨,疼得倒吸凉气。梁桢想要过来扶他,被段士渊呵住:“站好了!没让你动!”
梁桢便真的不动了,看着段士渊坐到沙发上。
“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能说。”
“我是你叔叔,我把你养大的,我的孩子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我都没有权利知道?”段士渊被气着了,“或者说你忌惮咱们的阵营不同,担心我出卖你?我把你养大的,我会对你不好?”
梁桢嘟囔一声:“您也知道阵营啊……”
“说什么呢!”
梁桢抿抿嘴唇,在某些方面他是无条件信任段士渊的:“1937年,去北平的火车上,我睡过头一路到哈尔滨才醒,下车之后遇上了日本兵抓人,军统的人救了我,然后就这样了。”他说完,怕段士渊担心,赶忙补上一句:“我这些年没受过伤没挨过打,我也没……”他想说他没杀过人,但没有勇气说谎。
段士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自己的眼睛。父亲临终前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的时候,叮嘱过,三千命不好,不能让他受苦。可是段士渊一个没看住,梁桢就已经闯入了龙潭虎穴,每一次出门都有可能回不来——例如这次,如果不是孔珧出现,梁桢怎么可能闯得出来。
他后悔,为什么三千上大学四年他没有去过一次北平,又后悔,为什么当年没能亲自去送三千。“是我错了,”段士渊缓缓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离开上海的。”
“这不是错的,报国没有错。”
“报国有很多种方式,你没必要去给他们卖命。”
“你是在劝我退出,还是想要策反?”梁桢摇摇头,“我见过伪满洲民不聊生的景象,我见过兄弟抱着遗憾死在我身边,所以我不会退却。我宁愿为了那些百姓战死,我也不会做懦夫。”
段士渊不理解他,越想越急:“你就这么不惜命!你就不想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怎么面对我爹,还有你父母你爷爷!”
梁桢也是着急,上前一步:“为什么你总要觉得我是一个孩子,是你的负担?是你的责任?我是个成年人,选择什么路是我自己决定的,外面战火连天,我为什么非要做蜜罐里的少爷?你呢,你加入共产党他们,不也是不惜命?”
段士渊没想到梁桢敢跟他呛,一瞬间愣住了,缓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你叔叔,我自然要对你负责……”
“可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不希望和你是这种关系!”梁桢的嘴快过脑子一步,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顿住。段士渊的眼神里充满了忧愁和伤感,仿佛是遭人背叛,可是梁桢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反正都撕破脸了,反正他会离开这个家,或干脆离开上海,“你知道我十七岁那年为什么要去北方吗?”
段士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下意识摇头。
“因为我发现……”梁桢顿了一下。
“你别说!”
“我喜欢你。”
这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段士渊没有拦住,也向梁桢宣告了他早就察觉出来小孩的心思,他知道这句喜欢不是叔侄那么简单。梁桢说完,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坦荡了,他不曾期待回复,但是真的说出口,还是抱着一丝丝的侥幸,也许呢,也许段士渊也有同样的心思。
可是段士渊就算有,也不会回应。他眼里的惆怅多了几分,低声道:“三千,不行的。”
“我预料到了,没什么,”少年人苦笑着,手在身侧抓紧了衣服,“我每次出任务都会当成最后一次。这次更是……我出发之前一直在想,有什么遗憾的,现在没有了。我也没有牵挂了。”
段士渊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突然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你想去哪!”
“你还能容忍我在这个家里吗?一个对你有非分之想的男人。”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叔叔,你哪都不能去,好好在这待着!”
“然后你就会逼迫我退出军统,逼迫我去做一个普通人,逼迫我去喜欢一个女人,逼迫我看着你结婚生子,”梁桢想逃,所以他把话说的特别特别重,他奋力挣脱被段士渊握住的手臂——如果继续握下去,梁桢会疯的,“你不会想留下我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
段士渊再度抓紧了他,这次直接抓的手腕:“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梁桢看着段士渊的脸,像是看他最后一次一般,注视许久,最后突然反握住段士渊的手,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短暂的吻。他没有遗憾了:“我等你明天上班之后,再回来拿行李。”
他说完便转身打开了书房的门,跑了出去。段士渊回过神来的时候,梁桢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别墅的门口。君临别院有三条巷子,段士渊追出去却不知道梁桢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任何的痕迹。
他气喘吁吁,站在夜空下,迷茫地看着四周。
第二十五章 新仇
1.寻觅
段士渊为了等梁桢回来,在家里等了一天,然后派卢九带着人去梁桢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像是梁桢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计划一样,小孩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巡捕房,没有去舞厅和剧院。卢九甚至去了小弄堂的老房子,依旧没有收获。
本来段士渊还以为是梁桢在观察他,故意不出现,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越来越多的担忧涌上心头。直到傍晚,卢九匆匆赶回来,气喘吁吁告诉他,梁桢被人带走了。
“谁?”段士渊立刻站起身,因为低血糖恍惚了片刻。
卢九皱了皱眉头:“梁……梁铠。”
梁铠,梁桢的父亲,十二年前抛弃了儿子独自去南洋,赚了钱开了工厂却装死失踪,只为抛弃留在上海的累赘。现在他回来了,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梁桢——段士渊忽然想到了日本人的笑脸计划,会不会这个梁铠也有问题。“他们现在在哪里?赵叔知不知道?”
“在法租界的一栋旅馆,暂时还没有去找赵爷,不过,”卢九顿了下,“梁铠对小少爷似乎很好,并没有伤害他。小少爷好像也不抗拒跟他接触,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把地址给我。你马上去查这个人的底细,从哪来的上海,为什么来上海,他到底要做什么。”
再度见面气氛有些尴尬,梁桢打开门的时候诧异了一秒钟,然后直接走出门口,带上身后的门。他抿了下嘴唇,低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段士渊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梁桢。“你,你不用担心我,至于他……他说了,不太方便和你见面,还是请你回去吧。”
“你确定,他是你父亲?”
梁桢愣了下,似乎是下意识地点头,接着反问:“不然呢?来杀我的?”
“别瞎说,你不会有事的,”段士渊摇摇头,又是一段尴尬的沉默,“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多少年没见了,也可以问一问当年的事情。我也是带着善意来的,你帮忙转达一下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想劝梁桢搬回来住,想提醒他处处小心,但是话到嘴边上反而说不出口了。他想,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应梁桢临走之前的那个吻,帮孩子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可这也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
梁桢也没有离开,等了片刻后问道:“你真的还愿意见我吗?”
“什么?”段士渊没听明白,随即恍然,“当然啊,为什么不愿意。”梁桢低头不语,段士渊想去抓他的手,被小孩躲过了:“三千,你千万记得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