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不传他,还能一直跪下去不成?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庑房里捡了个干毯子,丢在江伯爻身边。
“别冻死在我们府上。”
撂下一句话,沈暮安便甩着大袖去找他爹去了。
春悦堂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并无异处,里头却富丽堂皇,装扮精致,陈设用心,连熏香的小炉都是象牙雕镂而成。
瑛华半折身子靠在紫檀大床上,身后枕着朱红缎面的软垫。
夏泽半跪在床前,乌睫低垂,心事重重却又缄口不言。
两人就咋这样僵持一会,还是瑛华率先开了腔,“想什么呢?一副苦瓜脸,真丑。”
她意态悠闲,仿佛刚才落水的不是自己。可声音里裹挟着虚弱,昭示着她其实并不好受。
“这就是公主说的整他?还是在整自己?”夏泽沉沉叹气,轻抬眼帘,颤着声说:“寒冬腊月,公主就往水里跳,我真是……”
话到末尾,懊丧和疼惜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瞳恍然间变得雾蒙蒙的。
“你这不是把我捞上来了吗?”瑛华笑着插浑打岔,“刚才你把江伯爻丢进水里的时候真是太刺激了,你有没有看见江大人的脸?瞬间绿了。”
“公主还有心思说笑?”夏泽低沉眉头,“万一呛水,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以为意,“这不是有你吗?”
“万一呢?”
面对他的诘问,瑛华抿了下微白的嘴唇,勾住了他的手指。
“没办法,富贵险中求。”她摆正神色,“这件事想来不久之后就会被我父皇知道,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她不仅要让江伯爻死,还得让江家声名狼藉。
夏泽默了默,指尖传来寒凉,面前这具身体仿佛被冰水沁透,一时半会是暖不过来的。
他愈发心疼,将瑛华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公主若执意和离,可以多去求求万岁,大可不必如此作践自己,这样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帝王之家,哪有这么轻而易举。”瑛华怅然,“我父皇再喜欢我也要权衡利弊,平衡前朝,除非这个人乃至他的家族,一而再再而三的碰触父皇的底线。”
她话中藏有深意,夏泽旋即明白,万岁的底线就是公主的安危,否则也不会将他指派给公主当贴身侍卫。
可公主这样算计自己,合适吗?
他见过不少达官显贵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但类似的行径放到公主身上,他如何也接受不了。
“如果合离这么难,那索性就不要管它了。”夏泽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斟酌道:“我可以永远以这种身份守护着公主,这就足够了。”
二人的眼光绞缠在一起,生出无形的藤蔓,渐渐抓住人心。望着他缱绻真诚的眼睛,瑛华笑靥如花,“人总是贪心的,不是吗?”
她本就有些憔悴,面皮白惨惨的,此时宛如雨打的娇花,透着一股残败美。
“我想让你名正言顺的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去任何地方,皇宫,宴席,祭祀等等,而不是要带着江伯爻。何况……江伯爻这个人居心叵测,留不得。”她柔声细语的说着,眼神却寒凉如冰,两厢对比,看起来亦正亦邪。
留不得。
夏泽默念,眼神复杂,心头忽然拨云见日,那晚公主以血祭刀的事仿佛得到了解释。
莫非……
好看的喉结滚了滚,“公主是不是想杀驸马?”
瑛华不置可否,浅浅笑着,又将身子倚回床上。
惊颤的感觉在四周萦绕,夏泽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却不知要从哪里开口。
眼瞧着公主的态度像是再问不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波澜翻涌,“公主或许是因爱生恨,倘若真有此心,我可以替公主代劳,杀了他。”
公主可以杀人,但她的手不能沾血。
他可以化身为黑夜中的利剑,替她斩除一切阻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瑛华微皱眉头,言语无甚喜怒,“驸马,重臣之子,你知道杀掉他的后果吗?”
“我知道。”夏泽肃然道:“但是只要公主开口,这世上便没有我不可杀之人。公主需要,可以拿走我的一切,包括这条命。”
“……”
窗前高几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瓶,里头插着几株新鲜的腊梅,惹得满室馨香。
瑛华嗅了嗅,沉然看他。
夏泽眼眸中有阴鸷堆积,戾气张扬,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知不觉,瑛华又想到了死前的一幕。
他孤身一人闯进公主府,像只巨兽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悲壮又决绝。
以前是她不懂这个人,现在慢慢了解了,夏泽内敛狠厉,绝不是纯善之辈。只要她开口,肯定为她所用,但是她不会再让他赴险。
思及此,瑛华眉眼一凛,抬手给了夏泽一巴掌,正正打在他脑袋上。
“给本宫记住你的身份。”她低叱道:“你是侍卫,不是搞暗杀的番子,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让本宫再听见!”
这下打得并不疼,夏泽摸摸头,面上惊愕转瞬即逝。
自从上次公主醉酒后,他心里早就点上了明灯。如今该说的也说了,自然不会纠缠不放,低眉顺眼道了个“是”。
瑛华见他如此乖巧,这才稍稍安心。
“不过公主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又跟自己提条件,瑛华清清嗓子,“说吧。”
夏泽胸膛起伏几下,起身坐在床沿上,将她揽入怀中,“这样的涉险,不要再有下一次。”
沉澈的声音徐徐流入耳畔,瑛华被他越箍越紧,仿佛害怕她羽化飞走似的。
夏泽的担忧和在乎不加掩饰,她心头暖意流淌,逼退入骨的寒凉,一霎觉得身体舒服多了。
夏泽轻抚着她的后背,慢条斯理说:“倘若公主不依,那我只能彻底解除后患了。不必公主吩咐,既然驸马是所有不安的源头,那就让他消失吧。”
话落,肃杀之气凭空而起。
瑛华瞳仁一缩,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失控。
这算是威胁吗?
她被准确捏住了七寸,惶然的眨眨眼,心里混乱如麻。
“……本宫知道了。”
半晌后瑛华只能服软,夏泽要是先出手的话,她是拦不住的,毕竟上次他轻而易举的从江家别院劫出了素柔。
沉默席卷而来,两人相拥着各有所思。
瑛华有些局促,在他怀中蹭蹭面颊,缓解了一下心头的情绪,话锋一转:“江伯爻可是在外面跪着?”
夏泽颔首,“在呢,跪了半个多时辰了,公主可是要见他?”
“不了。”瑛华摇头,“你让他走吧,本宫今天谁也不想见。”
“好。”夏泽将她放平躺在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公主先休息一会吧,暖和过来我们就回府。”
他本就不喜欢太尉府,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恨不得立马就走。
外面天气愈发暗沉,江伯爻裹着毯子跪在地上,颓丧又落魄。余光瞥到屋门打开,他抬起眼帘,然而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公主。
欣长精壮的身影朝他走来,沉着嗓子对他说:“驸马请回吧,公主说今日谁也不见。”
望着对方那张俊秀的脸,江伯爻冷哂道:“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公主不见是她的事,我就在这里等着。”
沦落至此地步,还嘴上不饶人。夏泽兀自腹诽,不温不火的说:“公主有令,驸马若执意在此,那卑职只能请驸马出去了。这是太尉府,还请驸马替江大人的颜面想想。”
这话一语中的,江伯爻旋即变了脸色。
他跟夏泽并无深交,单凭印象上来看,这人并非是好脾气的。就像公主养的看门狗,平时不叫,咬起人来愈发狠毒。
上次那一例石子打在他腰处,足足疼了好多天。
本来今天就入套了,若在被夏泽扫地出门,那真是雪上加霜。
江伯爻宽袖掩住的手死死攥紧,沉默些许,心有不甘的站起来,残留的水滴顺着衣袍坠落在青石地面上。
他对正前方恭敬作揖,极力让声线平稳:“公主,臣先退下了,改日再回公主府赔罪。”
夏泽揖礼相送,而江伯爻临走时给他一记冷厉的眼神。他微挑眉梢,不屑一顾。
送走了这尊麻烦精,夏泽正欲踅身,没想到沈俞从穿堂拐角处闪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样子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