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华一时语塞,她知道肯定是因为那天的事刺痛了他,他才会有去萧关的想法。万千万语萦绕在唇边,却不知该从哪句说起,她一时有些惘然,不知那天做得是对还是错。
若说错,张阑楚认识到了危机。若说对,张阑楚征战沙场必是性命堪忧。
似乎哪里都沾不上,又哪里都能沾得上。
静默席卷而来,到最后,她音色微颤,只说出三个字:“你确定?”
“确定。”张阑楚目光坚韧,半跪在地,拱手道:“臣愿为殿下开疆固土,扬我国威!”
温热的风穿身而过,撩起两人的衣决。四目而望时,瑛华眼瞳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她咽了咽吼,忍住眼眶酸热,沉声道了个“好”。
“对了,那殿下能答应我件事吗?”张阑楚仰着头,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笑的纯澈。
瑛华想都没想,“什么事,尽管提。”
“等我回来,让我做你的侍君。”他面上笑意更浓。
瑛华闻声一愣,好半天才缓过来,使劲弹了下他的脑门,掐腰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给我玩苦肉计呢?得亏我担心的要命,结果你还想着这混账事!”
她生气要走,张阑楚赶紧起来拉住她,捂着脑门说:“九月我就要出征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城,你就不能给我留个念想?万一我战死沙……”
“别胡说八道!”瑛华使劲掐了一下他的嘴,瞅着他真诚又哀戚的模样,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思忖半晌,她乌睫一抬道:“这件事,等你凯旋而归的时候再议吧。”
视线胶着时,两人笑逐颜开。
犹如十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绚烂的花海中,两人相视而笑,一下子就跌入了那汪温柔之中。
坐上回去的马车后,瑛华还是惴惴不安,把玩着矮几上的鎏金香盒,嗫嗫道:“阑楚要去戍边了,不知道是不是我上次说的话太重了,让他有些急躁。”
夏泽坐在一旁,拎起紫砂壶为她斟茶,“世子性子浮躁,上战场也未必是坏事,若能立下战功,也算光耀门楣的好事。”
方才他没有进去,只在王府外面候着,这个时候若他们两人无法开怀畅谈,怕是会成为心里难解的死结。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瑛华沉沉叹气,头上坠珠步摇随着颠簸而轻轻摇曳,“我知道这是好事,可如果阑楚出什么意外,我真的愧对镇北王。阑楚的哥哥早亡,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不知他们老两口日后该怎么过。”
“不要这么想,他是世家子弟,又有云麾将军带着,不会有什么事的。”夏泽揉揉她的头,温声安抚:“再说江山社稷总要有人带兵打仗,现在朝野中的将军都已经上了年岁,的确需要一批新将领起来。世子武功不俗,是个好苗子,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额前的掌心渐渐带走了心头的郁闷,瑛华上前抱住他,阖上眼不再说话。她思绪混乱,唯有在他怀中才能获得片刻宁静。
沉沦碾在凸起的青石板上,忽然重重颠簸一下,窗幔轻晃,自缝隙中瑛华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愣,坐直身挑开窗幔,惊诧道:“夏泽,那个是不是赵贤?”
马车正路过陈家巷子,这里头有家老字号妓院,烟红楼。不过这里不像万翠楼那般火热,因为里头的姑娘卖艺不卖身。
烟红楼门前听着一架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瘦长的身影立在一侧,举止神态似乎正在迟疑什么。虽然背着身,仅仅是看他发顶的金冠,夏泽就认出了他。
是太子赵贤。
余光中那张秀丽的小脸已经变色,夏泽赶紧将马车叫停,沉声道:“公主,我去看看。”
瑛华怒叱:“把他叫上来!”
自从跟随宣昭帝理政后,赵贤已经近一个月都没有跨出宫门,连宋文芷都没来得及见。他虽纨绔,但胜在头脑聪明,再加上宣昭帝的辅佐,进步颇快。
瑛华本以为这孩子慢慢转性了,谁知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说不出的心塞。如同五雷轰顶,让她耳朵脑子嗡嗡直响。
赵贤被揪上马车时,俊逸的脸满载着惊惶,“皇姐,你怎么在这?”
“我是路过。”瑛华依靠在引枕上,目光如毒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到是你呢,怎么会在烟红楼门口?我记得你不是答应过我,这种地方不会再来了吗?”
赵贤一听,急忙解释:“皇姐误会了,我只是来拿画的。”
“拿画,到烟红楼这里拿?”瑛华挑着眉梢,气极反笑:“敢情你现在不去万翠楼了,改道烟红楼了,你的画就是揣在女人怀里的吗?!”
“我真的是来——”
响亮的耳光落在赵贤脸上,火辣辣疼将他的话堵在嘴边。
“混帐东西!”瑛华气急败坏,理智瞬间崩断,近乎于声嘶力竭的怒吼道:“你知道我为了稳住你的皇位做了多少付出吗?我对你一次次心怀希冀,到头来全被你无情碾碎,你他妈还是个人吗!好,我是看明白了,这个皇位你爱做不做,老娘不管你了!没有你还有惠王,瑞王!随便揪一个都比你强!”
赵贤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皇姐,你说什么呢!我才是你的亲弟弟!”忽然间他也急了,坐直身子说:“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玩!刘贸说新得了一副山扬道人的百子福寿图,我便想着讨来送给皇姐当大婚贺礼,谁知道他们今日在这里设宴。我正纠结着呢,你就过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让姐夫去问问!”
瑛华就像是形成了反射,不分青红皂白,见到赵贤在花楼门口就会炸毛,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比一次心灰意冷。
“狗屁!我稀罕那画吗?!”她眼中含泪,使劲拍着矮几,“别找理由!你结交的都是一些狗肉朋友,不来这里能去哪?还能去书院?!滚,给我赶紧滚!爱上哪上哪去!”
赵贤硬着头争辩:“我凭什么滚?今天的事情我没错!”
“你蠢吗?还在这里死鸭子嘴硬!脱不开这个圈子,你就永远跟着他们趟浑水吧!”瑛华恨到咬碎银牙,本就因为张阑楚从军之事心里窒闷,忽然又遭遇这种光景,心里的信仰仿佛一霎就崩塌了。
过往的重重艰难都积压在一起,化为狰狞的幽魂,呲牙咧嘴的讥笑着她。
愤怒,不甘,惋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在一起,盘根错觉,一下子扎进了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忽然间血气上翻,她犯恶心,捂着心口忍了忍,还是呕出一滩艳色的血,跌落在鹅黄织金裙上。
奈何赵贤心中怒火升腾,见到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是慌了神,“皇姐,你怎么吐血了!”
他赶紧上前扶,却被瑛华使劲推开,“我对你失望至极,快滚!”
守在外面的夏泽听到动静不对,迅疾冲上来。见瑛华吐血,他眼瞳一怔,拉开赵贤将她抱进怀中。
委屈的泪水决堤而下,瑛华缩在他怀中嗷嚎大哭,发泄着心中的怨念。
夏泽的心都碎成了粉末,用袖子拂去她嘴角的血渍,咬牙看向赵贤,“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走,真想气死你姐姐吗?!”
赵贤满脸煞白,盯着痛哭的女人,惶惶然不知所措。
印象中他从没看见皇姐这么失态过,就因为他来拿画,只不过恰巧地点在花楼,就惹得她气到吐血,还说要用别人来顶替他的太子之位?
他火气盘旋,心里委屈又疼惜,反复碰撞的情绪让他攥紧拳头,忿忿离开。
目送马车走远,赵贤怒气冲冲的走进烟红楼。
刘贸和几个公子哥正在二楼喝酒听曲,每个人身边都偎依着两位妙人。抬头见他来了,刘贸连忙招呼,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赵公子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好久了,快坐下!”
赵贤径直走到他身边,寒声道:“画呢?”
他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冷峭,天家威严尽显。刘贸满头雾水,不知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将身侧用绯红云纹缎裹好的画卷呈给他。
赵贤接过来,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就将刘贸架起来。
“赵……赵公子,”这架势让刘贸脸色青灰,腿都开始发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要画,你却在花楼宴请我,简直是有辱斯文!”赵贤眸底深如寒潭,“跟我走,把今天的事给我姐姐解释清楚!要不然,你等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