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重新发现着这个居住很久的安仁殿,如果没有陛下,没有那个让她日夜牵挂,深爱与痛苦交替出现的人,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不在,但他又处处都在。
这宫里的每一处,哪里不是他的影子和气息呢。若没有了日日的等,这时光却也不难过。
她能够认真的梳理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翻阅着这些年来悄悄写下的乐府谱曲。果然是长门宫怨,秋词青灯,一日一日之间,便也有了这么多哀怨力透纸背,却也轻飘的不着半分痕迹。
她做这贤妃已经快要五年了,她觉得有些漫长。再往前的记忆,清晰又模糊。清晰的是那位年少公子始终存在,模糊的是她几乎不敢相信还有过去,身边难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
他如今在庆善宫里,观赏着新的《九功舞》,会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呢。她的儿子,与她咫尺天涯,她的乐舞,皆已改头换面。时过境迁,她那深爱世民之心,又要附着在何处,落地生根呢。也许,她注定,要一生如此。
她明白,她所获得的,来自世民的爱,或者是身外的分封赏赐,都很难再丰厚了,她也无所欲求。
但那种“相依”,却依然让她无比的着魔,甚至能够因此而毫无怨怪。她甚至想念自己在秦王府服侍的时候,虽然只是奴婢之身,但却是他需要的人,在他的身边,与他那徐徐展开的人生画卷融为一处。
她也想念自己因《破阵乐》而与世民重逢,想到那一生只有一次的《白纻歌》,想到才华横溢的《九功舞》,她用自己的热情与爱,宛若一并同他开疆拓土,一起描画锦绣山河,虽无姓名,也记上那小小的功劳簿。她是自由的,她美丽而丰满,挽住了世民的心意。
而如今呢,她也只能分割陛下的一小块时间,体会那恩赐一般的快乐,她已经无法用一种独立的身姿站在他的身边。这一夜,也是世民思念她的那个晚上,她的确也在思念着世民。
她能够肆意在漆黑夜静的宫廷中弹奏“盈盈一水间”的曲调,也能肆意回想某个许久以前的夜晚,世民带她看到的真正的夜色。他紧紧抱着她,他能够从她身上汲取到深刻的力量。她恍然明白她独一无二的便是“如他所愿”。
听闻陛下已经起驾回宫,她便好奇询问,“陛下为什么这么快就起驾回长安了?可是在庆善宫发生了什么事?”
宫女前去打听了半晌,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只听说陛下自那日渭水狩猎之后,心情就不是很好。”
“哦?此次可演出了《九功舞》?”
“那日宴会上自然演了《九功舞》。哦对了,似乎陛下看了之后很是感慨呢。”
“知道了”。
待宫女退下,盈盈独自开始揣想世民提前返回长安的原由。她也参不透,只拿出了早年绘制的《九功舞》乐谱舞图,想着那时创制此舞的渭水汩汩、莽原秋色。入夜时分,竟然久久不能平静。
太子生辰将至,留在宫中的嫔妃皇子们自然要送上贺礼。称心事件后,世民不喜承乾,但在巡幸期间,依然留了太子在东宫理政。
盈盈倒也听说了太子近日勤奋,进出东宫的人络绎不绝。她虽不愿再入这是非之地,毕竟有往日的情分在,于是命人备了礼,亲自送到东宫中。
东宫已仿佛宫城大内之中一方特立独行的天地,世民处死称心、斩杀侍从,又再也不踏入东宫之,承乾倒更是在其中为所欲为。
承乾听到盈盈来意,便说“她怎么来了?让她走吧,我没心思听她的教训,倒扰了我的兴致。”
侍从回说是来给他送生辰贺礼的,承乾便不耐烦的说,“有什么好贺的,我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地方。让她把东西留下,赶紧走吧。”
盈盈吃了闭门羹,倒也无所谓。毕竟承乾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又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心意送到就好,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正要离开之时,远望殿中空场上尘土飞扬,仔细一听,却传来阵阵突厥乐声。她明白承乾不是在跳突厥舞,便是在玩对阵的游戏。她叹了口气,知道再如此下去,世民怕是要对他要彻底失望了。
其实,承乾此刻所玩儿的游戏要比盈盈想象中更夸张许多。他披头散发,穿羊裘短襟,大跳一番突厥舞蹈之后,佯装倒地而亡。再令府中蓄养的几十个突厥舞人为其出丧。只见他躺在其中,换上裹服,闭目静听。彼时器乐齐鸣,跳神巫术,摇铃作响,不亦乐乎。
眼见他过足了瘾,一骨碌起身,进到穹庐之中,食着腥膻美酒,跟身边的人说道,“他日等我登基,一定要到那突厥的土地上巡幸游猎,解开头发,骑马,牧羊,驰骋在辽阔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人阻拦我,训诫我。让我感受到本来的样子,听到我的心跳。你们,都随我一起去。然后便大笑起来。
旁边一个突厥模样,豹头环眼,身着圆领袍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也哈哈笑了起来,“太子殿下,你若登了大宝,常去突厥游玩算得了什么。不如索性下诏,命这长安官吏百姓人人散开头发,再以突厥服饰为样裁制新衣,妇女也尽着突厥衣饰,岂不更好?”
承乾道,“结社率,你所言甚是。我如今无可期待,也就只等那一日,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臣也等着那一日,臣如今愿陪伴太子,将来陪伴陛下在突厥长驱直入,揽尽风光。”两人相视一看,又大笑了起来。
与承乾说话的人名唤阿史那结社率,乃是突厥突利可汗之弟。世民扫平突厥之后,原本就近安置突厥故地的居民,但不少突厥贵族羡慕大唐丰饶,愿意迁居长安。世民也封了他们些闲散官职,让他们入长安居住。
突利可汗也封了顺州都督,阿史那结社率也随同突利入朝。为表对突厥贵族笼络之心,世民也分封其弟为中郎将。
突利治理顺州多年,并无不妥,但结社率性格暴躁,不守礼数。世民不喜,多年不曾升迁官职。结社率心中不悦,便想早做打算,接近承乾。他素知承乾向往突厥,便给承乾送来众多突厥宝物,又献了数十名突厥男女舞伎,每日依照突厥风俗过活,陪着承乾寻欢作乐。
结社率虽无才华,但善于向承乾描述起突厥那种辽阔、荒凉的美妙,还有那种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所带来的自由和干净,这为承乾带来很大的安慰,承乾很快将其引为了知己。
第183章 无复旧时心
数日后,世民自庆善宫回到长安,先召集大臣们处理了几日前朝政事。政事堂中,世民侃侃而谈,“朕一路回来,听说长安城内上诉告状的人为了博得官员的同情,竟然自己毁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可有此事?
大理寺卿眼见世民发问,有些忐忑,便上奏说,“回陛下,确有此事,大理寺受理的案子都有个轻重缓急。百姓若不如此,所申诉的冤屈不能得到官员之重视,怕就耽搁了下来。所以便有此等做法。”
世民听了面有不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为了让官员重视案子而随便损伤。我朝官员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对某些案件有所偏颇,岂不是有违礼法,太过荒谬了,所以如果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先鞭笞四十,然后再依法处置。”
魏征听闻,连忙劝谏道,“陛下,此事不宜责怪百姓。百姓如此做,定是走投无路,若再苛责他们,岂不是滥用刑法。反倒是大理寺办案应该增加人手,多加改进。”
世民听魏征一说,好像才醒过了神,“魏卿所言不错,朕前日见你上书,批评朕的政务不及贞观初年,如今大臣连日奏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那朕便鼓励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上书批评朝政。”
虽然世民在庆善宫巡幸的时候,很是思念盈盈,但毕竟身边不缺人服侍,回宫之后又得魏征等议事,也与盈盈几日未见。
这一日,世民在太极殿中,想念盈盈的心思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起来。本想传盈盈入殿陪伴,但想盈盈这么多日不见自己,竟也不来主动求见,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便将主动传召的意思按下不提。
于是他在殿中自己待了一会,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他暗自感慨自己竟然在和盈盈赌气,使小性子看谁先来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