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几天,都被体温化得有些软了。
宋凌捏着糖又开始心尖发麻,几乎便要忍不住求一个真相了,但又想到若是没表白也就算了,不过是坦诚身份而已,可自己昨夜莽莽撞撞地诉说了心意,这坦诚身份就凭空添了许多阻力。
宋凌懊悔死了,心想太姥爷当年的教育太对了,打仗赶晚不赶早,谈心赶早不赶晚。
战场上大多讲究个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趁着夜里敌方人困马疲之时出兵最是合适;但若是训诫部下、与朋友交心、与上司谈薪水,那都应该趁着早上日头正好、头脑清醒之时,因为一个人无论多么意志坚定,铁石心肠,到了深夜里,面对茫茫夜空浩渺月色,难免会滋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绪,一不小心就容易心软,一不小心就顺嘴秃噜出点什么回想起来会后悔莫及的东西。
宋凌此刻正在认真地后悔着,却不知道旁边的冯楚英心里也转着类似的念头。
冯楚英想,自己果然不该晚上跟这位兄弟待在一起,明知道他是武安侯,明知道他对自己有那份心,自己此时既然无法回应,最好的办法便是假装不知。
可黑夜放大了心中的妄念,她辛苦构建起的坚不可摧的伪装,被宋凌那一眼轻飘飘地撕开一道豁口,夜风凉飕飕地吹进去,她便失了理智。
竟然把糖给了出去?!
是生怕他猜不到吗?
冯楚英试图找补:“这是、冯管家给我寄的,他知道我最爱吃这个,时常会托人带给我。”
宋凌低低地“哦”了一声。
冯楚英更气:“哎我说你这人,你喜欢我哥就喜欢我哥,我又没拦着不让你喜欢,你干嘛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
宋凌微微瞪大眼睛,茫然看她:“……啊?”
冯楚英气得一个倒仰,一扭头那黑影又开始发足狂奔:“快走,跟住他,他应该是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宋凌脑子没跟上,身体倒是迅捷得很。
而落后半步的脑子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句话——
小王爷说,她没有拦着不让他喜欢。
嘿嘿。
……
如此走走停停,足足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猝然停住了脚。
这里似乎是树林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
说是巨大的坑是因为这是一个几乎直上直下的凹陷,地面往下落差约有一丈,底下是水面,地面上光秃秃的不生草木,往坑对面看,依稀可见裸露的山石。
因为没了高大乔木的遮挡,这里的光线要稍微好些,今日是下弦月,天空无云,此刻月光正好,一弯月牙落下明亮的雪色,铺在水面上,泛出幽幽的蓝光。
宋凌一愣:“蓝色的水?”
冯楚英望着水面沉吟了片刻:“等天亮再看看,这里应该是什么矿脉。就是不知道带我们过来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宋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刚才不是说,石青也追出来了吗?为什么我们一路都没有见到他?”
“冯姑娘!”
话音刚落,另一个方向就传来了一声呼喊,正是石青。
宋凌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打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边的人。
石青道:“你们也是被神秘人引到这里的吗?”
冯楚英沉声应了一句:“是。”
但宋凌能够感觉得出来,冯楚英也与他一样对这个人起了戒备心。
现在仔细一想,他们落脚的两栋竹楼是南北并排的,但宋凌看见黑影的位置是在他们那栋竹楼的南侧,而石青所在的那栋楼,是看不见正南方向的。
那黑影由西往东,宋凌当时虽有些心猿意马,但视线却一直留意着,并没有看见他从西边过来,石青那边如果想要看见,那必然是在黑影往东一段距离之后。
但事实却是,石青追出去比他们还早。
宋凌忍不住打量了一番石青的装束,还是白日里的衣服,无论是衣服还是身材,都不可能是那黑影,那黑影要比寻常男子矮小一些,腰背微微佝偻,而石青身材中等,且姿态挺拔,是十足的军人气质。
石青停在距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蹲下身,捡起了一块什么东西。
“少当家,这里大约就是南山部族口中的‘蓝色的水’了。”
冯楚英也低头看了看,借着浅淡的月色,她眉头微扬,同样捡起了一块石头。
“原来是孔雀石。”
宋凌凑近看了一眼,发现冯楚英手里那块石头远看十分普通,但凑近了仔细看却能看出皮壳剥落之处,泛出浓郁的绿色色泽。
宋凌发表了直男言论:“这不是绿色吗?”
没有人回答他,冯楚英捏着那块石头陷入了沉默,而几步之外的石青却放下手里的石头,浅浅地露出了一个笑。
“少当家,我就知道,你一眼便能看明白。”
宋凌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但右手已经本能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刀,足下微微错开,是一个护持在冯楚英身侧的动作。
冯楚英叹了口气,伸手摁住宋凌握刀的手:“没事,你别紧张。”
她这动作做得自然,不过是因为此前以男子身份相处,这些细节自然不会注意,但这会儿却是不一样的。
宋凌浑身一僵,感觉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手背那一小块皮肤上。
冯楚英的手比寻常女孩子要大些,手指修长,因为瘦,因而看起来骨节分明。
此刻,几根手指凉凉地搭在他的手背上,他却觉得手背上像是落下了一簇火苗。
冯楚英刚碰到他的手自己就反应过来了,但毕竟小王爷当久了,行事风格稳如老狗,不像某些愣头青一样紧张得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她淡定地缩回手,假装无事发生,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
“这是孔雀石,是一种比较稀有的玉料,因为表面的图案类似孔雀羽毛的斑点而得名,却没想到在这里,只能算得上是最边缘的矿渣。”
冯楚英扔掉石头,往泛着幽蓝色泽的水面上看去,继续道:“孔雀石常常与另一种珍惜的矿石伴生,孔雀石常被称为石绿,而另一种矿石,颜色比它更加纯粹浓郁,叫做石青。”
宋凌一怔,石青他是知道的,江南文人墨客众多,对于笔墨染料这些东西向来不惜千金,石青就是其中的一种,其颜色纯粹细腻,经历数十道工序的研磨提纯之后,和松香水混合,用来作为作画的染料,据说可以历经千年而不褪色。
石青的价格以“圭”计算,十圭重一铢,二十四铢重一两,十六两重一斤。
最优质的石青材料千金难求,一圭石青的价格便可高达二两白银。
半日前,宋凌刚刚听到冯二爷介绍石青的名字时,他心里还在想,这人的父母可真会取名,这名字可真够贵的。
但此刻来不及想这些有的没的,石青和“蓝色的水”肯定有关,自然也就和三胞胎有关,或者,他与传说中的安止族有关。
而“蓝色的水”谜底揭晓,便是这遍地的珍贵矿石,不说石青了,这脚下随便扒拉两筐孔雀石出去卖,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所以三胞胎一直想要寻找的宝藏就是这些孔雀石和石青吗?”宋凌问道。
石青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他席地而坐,把腿垂落在巨坑的边缘,两手微微往后撑,仰头看着墨色的夜空。
南边的天空上,启明星已经亮起,天就要亮了。
“几十年前,这十万大山与世隔绝,谁也不知道这些石头就是宝贝,这处地方虽然隐蔽,但也不是没有人找到过,三胞胎顺着旧南山部族留下的线索把这一片掘地三尺地搜寻了无数次,也没有找到他们以为的宝藏,因为在他们心中,宝藏应该是黄金珠宝之流,而不是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为此,他们不断地逼问旧南山部族残留下来的女人,这些女人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大多就在这种折磨之中死去了。
三胞胎认定旧南山部族背后的安止族肯定藏着宝藏,但他们既没有找到宝藏,也没有找到安止族,久而久之,也便消停了下来,并且逐渐把这些没用的石头给忘到了脑后。”
冯楚英接口道:“后来小王爷开通了商路,这里被别人发现了,才招致了南山部族的灭族之祸?”
石青扭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目光幽深难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