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目瞪口呆。
冯楚英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唯有老和尚竟然还笑出了声。
最先回过神来的反倒是婉莹公主。
“你怎么可能是宋凌的父亲？！”她厉声道，因为太过震惊，连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我为何不能是宋凌的父亲呢？”无妄浅笑道。
“你明明是护贝族的上师，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尺玉脸色也变了，却没有立刻出声。
这会儿宋珩的注意力终于从宋凌身上移开，落在了婉莹公主的脸上。
婉莹公主已经年逾四旬，她是神宗皇帝最小的女儿，神宗皇帝没有嫡子，唯一的嫡公主是承平，几个儿子都是庶出。
宋珩是神宗的孙辈儿里面年纪最大的，只比婉莹小了三岁不到。
“你是……小姑姑？”
婉莹公主面容变化不大，但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当年温婉柔顺的小公主，历经二十多年颠沛流离，仇恨和偏激写上了她的眉梢眼角，她才刚刚年逾四旬，但整个人的气质已经迥然相异。
婉莹愣了片刻，才认出宋珩。
倒不是因为宋珩变化太大，恰恰是因为宋珩几乎毫无变化。
若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如今的他，气质更加笃定清冽，但他一举一动之间，仍旧是当年那个略显沉闷的萧肃少年。
婉莹动了动唇，却无言以对。
“小姑姑，你这些年……和败寇在一起？”
婉莹却不答，冷冰冰地扭过脸，看向无妄。
“你是护贝族的上师，是当年救我回护贝族的人，你怎么可能是宋安之的父亲？”此刻她心里已然是慌了，无论是突然出现、咄咄相逼的尺玉，还是一直安稳待在她势力范围之内的上师，此刻都超出了她的控制。
无妄却平静道：“你也知道，是护贝族救了你一命，那你又是如何报答护贝族人的呢？”
婉莹眼神冷下来：“我怎么报答？我只不过是告诉他们，他们之所以流落荒漠，全是因为女帝灭佛，与他们一脉同源的族人百年来分布八方，早已死的死散的散，他们想为族人讨一个公道，为自己寻一个根，这难道不是我对他们的报答？”
无妄叹息一声，涩声道：“是，护贝族人的确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婉莹因为这一句话平静下来，语气愈加坚定：“我有什么错？我告诉了他们身世的真相，我让他们知道了八尸林守护魔鬼躯体不过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他们是一群被女帝赶尽杀绝的可怜人而已。”
她的语气急促起来：“是他们自己同我宣誓的，宁愿死于复仇的烈火，也不愿意浑浑噩噩绵延千年，败寇就是他们的神，我就是他们的神，他们的力量天生就应该属于败寇，我不过是像捡起一块贝壳一样，把他们捡起来放到了最合适的地方，就算他们全部因此而死，那也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无妄双手合十，无声地念了句佛号。
婉莹却上前一步冷笑道：“如果我有错，你作为护贝族的上师，为什么连阻止我的能力都没有呢？”
无妄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护贝族的上师。”
婉莹咬牙屏息，死死盯着他。
“护贝族的上师，你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他，对吗？”
婉莹公主愣住。
她的确没有。
当时她病得严重，被救回去之后，只从族人口中得知，是护贝族上师救了她，她想起离开奉山坞之时，迷迷糊糊之中的确有一僧人，便以为那就是上师。
她病好之后，生下云无心，但上师始终在闭关，从未出现，而那段时间，无妄也不在护贝族。
再之后几年，她进入败寇，知晓了八尸林和女帝的纠葛，八尸林绝学众多，手段神鬼莫测，救人害人，一念之间，但可惜的是，其他尸林死的死散的散，仅剩下的一点势力留在了败寇之中，最多如尺玉石青一般，通晓个一星半点的古怪手段，尺玉擅制香用毒，石青擅驭兽布阵，但传说中的佛蛊和净音，一为杀人蛊，一为救人音，却无人通晓。
而护贝族，很有可能是唯一保存完好的八尸林传承所在。
于是她辗转找到护贝族，将被历代上师掩盖的真相揭露出来，肆意煽动，成功让护贝族人被仇恨所蒙蔽，选择加入败寇。
冯楚英却忽然皱起了眉头，如果八尸林只是女帝的谎言，那十万大山里面那些壁画是怎么回事？
很快她又想起来，那个记述里面，有两拨人，留下记述的其实是后一波，是为了寻找前人留下的神秘巨树而来到十万大山，最终却因为地质灾难而不得不滞留其中，转而守着有毒的铜矿保护当地俚人百姓。
当时冯楚英和宋凌也疑惑过，种下神树的那第一拨人到底是谁，他们本来以为是自佛国而来传教的先人，但如今仔细想想，或许那第一拨人，便是被女帝所驱逐流放的传教者。
只不过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他们早已在十万大山之中断了传承。
如果这样算的话，那石青的存在就显得很可笑了，他与真正有着复仇愿望的八尸林传承人根本毫不相干，却同样成为了败寇的耳目手足，成为了败寇放出去的动乱种子。
但这就是败寇能够绵延不息的原因，因为无论仇恨的真与假，总有人心中会留存怨恨，只要有了阴影，便一叶障目，再难摆脱仇恨的枷锁。
攥着手心的力道忽然松了开来，冯楚英自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宋凌醒了过来。
宋凌眼里犹是刚睡醒的茫然，隐约看见个冯楚英的轮廓，就下意识笑了起来。
冯楚英被他笑得没脾气，刚才那点羞窘也计较不起来了。
宋凌缓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无妄道：“你醒了。”
宋凌脸色一红，坐正恭敬道：“父亲。”
冯楚英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宋凌抓在手中，想要挣脱，宋凌却本能地握紧。
冯楚英：……
兄弟，你能不能看看场合？
宋凌理直气壮，甚至还把冯楚英的手往自己身边拖了拖。
无妄道：“她便是你说的那孩子？”
宋凌点点头。
无妄便也笑着点头，看向冯楚英的目光愈发慈和，隐隐还有几分长辈看儿媳的满意感。
冯楚英臊得想锤死武安侯。
宋凌忽然想到：“对了，这是什么时候了，我记得我毒发了。”
冯楚英心中一凛，周菀之前预测说，因为体质原因，他所中佛蛊与旁人细水长流的病程不同，会有一个断崖式的下跌，具体表现就是毒发周期变短，伤及身体本元。
如今算算时间，比从前毒发日期足足提前了七天。
她心里担忧不已，可周菀不在，她又不通医理，只能干着急。
却听无妄道：“他没事了。”
顿了顿，他又道：“他以后都没事了。”
宋凌和冯楚英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倒是旁边的婉莹公主突然尖声斥责道：“你救了他？！”
无妄平静地看她一眼：“我为何不能救他？”
婉莹公主眼里爬上血丝，之前无论情绪多激动，她都没有流露出这种表情来。
“你怎么能救他？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手上的人命比败寇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就算你不是护贝族真正的上师，但你所学所有，都是传承自护贝族上师。当初，护贝族人身陷死境，你没有救；首领身死，你也没有救；如今，你却把上师的能力用在了此人身上，你不觉得愧对护贝族人吗？”
冯楚英听这女人自说自话了半天，刚才担心宋凌，懒得开口，这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大师救自己的儿子，还要得到你的同意？这位婶子你是不是在这山坳坳里住得太久已经不了解我们正常人的伦理纲常了？”
无妄含笑看了她一眼，又带着几分促狭看了宋凌一眼。
宋凌无声咧了咧嘴，笑容十分自豪。
父子俩背着冯楚英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冯楚英半点没察觉，只觉得自己又很久没有开过小课堂了。
“这位婶子，”她清了清嗓子，首先称呼有讲究。
即便她是婉莹公主，但她自己没承认，那便只能叫婶子，方能精确地戳中这个志大才疏，心狠脑残的女人脆弱的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