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击的动作顿住了,宋珩说:“不是。”
辛宛的语气很笃定,“是的!你今早坐在床边,对着的是我的床,你是在等我的,来见我的。”声音逐渐小了些:“你明明是来带我走的,为什么不等我?”
宋珩哑言,无话可说。
“是我奶奶让你来的吧,”辛宛说得犹犹豫豫,“我脑袋好像的确有一点问题,我不太记得我奶奶手机号,也联系不上她。她应该会找我的——”他看着宋珩的眼睛,“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对吧。”
宋珩倏地想起来,如果辛宛的记忆停留在14岁,在那个年纪,他的奶奶还没有去世。如果辛宛只是和他毫无关系的陌路人,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告知那个残忍的真相,但看着辛宛的眼睛,宋珩说不出口。
“你看,是吧!”辛宛将他的沉默视作默认,眼睛弯起来,他凑近了些,语气中难掩住期望,“你今天可以带我走吗?”
宋珩声音很轻:“我们才见了两三次,你不怕我是骗子?”
“我觉得你不是,”辛宛咕哝着,眼睛直直看着他,“我好像见过你。”
宋珩身体僵了下。
“就觉得你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可能我奶奶带我串门的时候见过你?我认人很准的,我们一定在哪儿见过。”
宋珩笑出了声,有些自嘲意味。有些想抽烟,他咬着烟,却没摸到打火机。
“是这个吗?”辛宛手里拿着黑色方正的打火机,迟疑开口,“你今早落在医院了。”
宋珩刚要伸手接过,辛宛却翘开了打火机盖子,火焰跳动出来,他手拢着火,火光明明暗暗,大着胆子凑近了,替宋珩点亮了烟。
宋珩看向辛宛的眼睛,里面也投映出辉辉火光。
宋珩想,人生的确是充斥着变数的。
就像他在相亲宴上接到医院的电话,就像在茫茫夜里开了一小时的车,就像他离开前罕见的迟疑与犹豫,就像辛宛在水泥墙的一跃而下。
就像有些变数是难以避免的,有些既定的事情也是无法躲开的,是麻绳上的死结。
他不过是在离开前回忆往事,许了个只自己知道的承诺,辛宛就这么出现了。
那既然是既定,或许顺从,比逆流而上要舒服。
宋珩拿过了打火机,说了声“谢谢”,同时打开了车锁,“下车吧。”
“啊?”辛宛紧张起来,即便宋珩绕到副驾驶座替他打开车门,他也没有下车,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真的不能带我走吗?那你要是不带我走,借我十块钱,我去买双塑料拖鞋也行……”
“如果你不愿意去办出院手续,那就算了。”
辛宛眼睛陡然亮起来,忙不迭地下了车:“愿意愿意,走走走!”
那根烟到底没有抽完,剩一半,碾灭在地上了。口腔里都是烟草的苦涩味,同时带来一种口渴感,这让宋珩不太想说话。
李医生的震惊赤裸展现在面上,不敢相信早上刚见过辛宛,再次看到就是衣服划破,头发沾草丝的狼狈模样,疑心他又犯病了。
尽管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李医生也没有对宋珩态度的转换提出异议,毕竟他巴不得把辛宛早点送走,等这一切结束,记者也不会天天来,他们这小医院的安保也不必累死累活的。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辛宛也很配合,顺便穿了鞋。
他谨慎而小心地观察宋珩的脸色,尤其是在缴费的时候,上面列出的长单,还有后续的各种药的价格,实在不漂亮。
“这个出院了之后,建议您还是让他定期去医院做心理检查。当时送到我们这儿吧,也就图个近,人多送到这儿方便。要是想治好点,还是去市中心那儿的医院,做个好点的心理咨询检查,”李医生说,“他这种选择性失忆,还是心理因素,耐心治疗,肯定能恢复。”
宋珩似乎并未仔细听,只是应了声,缴费。
弄完这一切,日头已经接近正午。他拿着病历本与缴费单,扭头却看见辛宛怀中抱着个正在扭动的东西——那只白毛狗。
宋珩往后退了步:“抱着这个干什么?”
“能把球球一块带走吗?它是没主的狗,放这儿我不放心它,”辛宛声音很小,自觉理亏,“它很听话的,很乖,也不咬人——”
“不行,”宋珩决断地拒绝,声音冷淡,语气不近人情,“要么走,要么你在这儿继续陪着它。”
看到辛宛的眼神时,宋珩很清楚地知道,辛宛很难过,他向来学不会掩饰情绪,什么都摆在明面上。那只狗放下了,辛宛依依不舍,恹恹的,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上了车。
还是坐在副驾驶座,宋珩开车前俯身过去帮他系上了安全带,闻到他身上很淡的肥皂味。
车慢慢驶出,宋珩忽然不适应这种死寂,很封闭的空间,倘若只有他一个人还好,多了一个人总是尴尬的,或许放点相声会好。
他握着方向盘,偏头看向辛宛,问:“你要听相声——”
话音没说完,就停住了。
辛宛在哭。
没有发出动静,好像习惯了这么无声地掉眼泪。他生得皎白,哭的时候眼尾和下眼睑发红,跟点胭脂晕开了一样,及肩的头发垂落,透明的眼泪就这么朝下掉。
很美的质感。
还很委屈。
宋珩停下了车,叹口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车厢里只有辛宛偶尔的抽泣声和呼吸声,半晌后,车子忽的转了方向,辛宛看向窗外,抹了把眼泪,声音发哑:“去哪儿啊?”
“回医院,”宋珩声音无波无澜,但另一只手把纸巾递给他,“带狗。”
作者有话说:
宋珩:美到了。
第6章
辛宛14岁时这么爱哭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辛宛好像笑容居多,掉眼泪的时候不常见。宋珩不知道如何处理辛宛的流泪,几番斗争下,觉得似乎带回那只狗更简单。
李医生对于他们的回来相当恐惧,生怕是宋珩半途反悔,得知是想要狗后神情放松下来了。
那本来就是只无主的,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右后腿有些跛,带走不成问题。
带走狗后,辛宛肉眼可见快乐起来,笑容就没谢下去过,抱着球球在后车座,咕哝着窃窃私语,声音太小,听不仔细。
那狗窝在他怀里“汪汪”地叫。
宋珩还是对这狗喜欢不起来,又对自己的冲动生了悔意。车子开到路口,等待红灯过去时,他调了音乐电台。
前奏刚响起来,忽然听见后座传来窸窣的声音,辛宛的声音很近:“谢谢你。”
他很快坐回原位置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红灯上的倒计时显示是“12”,缓慢地流动。宋珩垂眼思考了会儿,在12秒钟内想出了说辞,一边踩下油门,一边说:”你叫我堂哥就行。“
气氛沉默了下来,辛宛茫然地看着他:“啊?你能再说一遍吗?”
宋珩面不改色地撒谎:“你爸不是在你们家排老二吗,我是你三伯家的。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很少回来,你没怎么见过我也正常。你先前来我们家串过门,不记得吗?”
这个说辞并不完美,漏洞百出。先前有次他和辛宛一起放学回家时,辛宛提到他三伯来给他奶奶送东西,宋珩并不会聊天,但又很想和辛宛多说几句话,只能干巴巴地发问:“那你大伯和二伯呢?”
辛宛扑哧笑出声,“我大伯很忙,至于我二伯——我二伯是我爸啦。”
但具体的细节,宋珩并不能叙述出来,他所有的说辞都是建立在辛宛的话上,倘若辛宛对他曾有所隐瞒或者撒谎,那他的说辞也就摇摇欲坠了。
宋珩不动声色地借着后视镜看他的脸色,辛宛状似认真地思索,这越发让宋珩没底,刚要开口,辛宛却抱着狗高兴地叫了声:“三哥!”
一个急刹车,辛宛的头撞着了前面,吃痛地揉了下额头。
宋珩说了句“抱歉”,这才继续驶动。
辛宛猜自己额头应该是撞红了,球球也吓了一跳,在他怀里挣动,呜呜地叫,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
“我叫错了吗?”辛宛又探头过去,语气小心翼翼,“我脑子还是有点迷糊,记不太清,可能真是出问题了……三哥,你别生我气。”
“没有,不用叫三哥。”宋珩目不斜视,似乎刚才的刹车只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