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带我去礼佛——”她猛然抬起头,“我知道了,郡主,宁夏知道了!”
我不由地好笑,“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
宁夏却一脸严肃地握紧我的手,“老夫人故意带我去礼佛,故意让她们停了你的药!!”
我不太明白宁夏为何这般激动,“停了就停了,我这不是也好好的么?”
“不是这样的……”宁夏神色焦急,“以前在宫里时,陛下就说过,郡主的药不能停,停了会有性命之忧!”
我一听,来了好奇心,“我这什么病啊?如何做到喝药跟没事人一般,不喝药就会死啊?这药这么神奇吗?”
将军府里经常有大夫来号平安脉,大夫从来没说过我有任何病况。
宁夏只顾着摇头,“都是宁夏的错,我早该想到的……”
我无语,“你这丫头可真是的,怎么又是你的错了?赶紧起来吧,夫人我饿了,给我做点吃的吧!”
好不容易给宁夏打发走了,我也感觉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神也没了,趴在软塌上又睡着了。
又做梦了,只是这个梦太过美好,我有点舍不得醒。
我梦到了沈暮,我带他骑马,跟他说怎么听风,辨别动物的脚印,在大漠里怎么熬过风沙。
梦里还有整片的铃声,是风吹奏出来的乐曲,好听极了。
……
再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好不容易有点精神了,我决定起来给沈暮写封信。
我给沈暮写的信也不多,但每次一写就停不住,洋洋洒洒不写满三页纸是停不下来的。
末了我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写了写,本来是想说宁夏小题大做,写到后面鬼使神差地补了句:“沈暮,你是不是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啊?”
宁夏这次就算回来了,我的药也没得喝了。沈暮母亲不许她出门,也不让她用药炉子。她买不到药,将军府内也不肯给她备药。
为此,宁夏急得上火,嘴角长了好几个燎泡。
我对那药执念不大,而且在最初停药的那七日过后,我的精神倒像是好转起来,也不嗜睡了,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宁夏看着我倒是一日比一日慌张,我有事没事笑她两句,说她像个小老太太,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如此又过了十日,许是见我好好的,宁夏的精神也没那么紧绷了。
变故就出现在第二个十日。
我如今坐在这高高的阁楼上,回想起这几年的日子,竟生出一股讽刺来。
那个晚上,我忽然觉得脑仁像被针扎似的,一点点的抽疼。很快,这点点抽疼就扩展成整片的巨疼,疼得我不断冒冷汗,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睡着又醒来了,天色仍然是漆黑的。
窗外没有风,乌云蔽月,风四处吹着。
明天不是个好天气。我想。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来的。
很长的时间内,我不知该感谢沈暮母亲,还是该怨恨她。
是该感谢她让我想起我的身份,还是该怨恨她让我想起我的身份。
那一碗碗药喝掉的是我的记忆,我摒弃奚朝的身份作为宁安郡主嫁给沈暮,我全心全意好无挂念的活了这么久。
可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王兄他们以身殉国,唯独我苟且偷生至今。
他们是乌桓的王和王后,是乌桓的王子,他们以身殉国,乌桓的百姓战死城内,而我身为乌桓的公主,竟然偷生到如今。
沈暮将军……我同床共枕近四年的丈夫。
我有那么一瞬间是恨的,恨他不顾我的感受,不经我的同意要我忘了往事,忘记我的身份,同他成亲,做这将军夫人。
我签和离书的时候,一直在想,若是乌桓是沈暮灭的,我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纠结,恨也恨得理所当然,怨也怨得十分应当。
可不是,不仅不是,沈暮还算是乌桓的恩人。我怨不了他,恨不了他,百般纠结万般痛苦。
我乌桓的子民还剩多少?
身为王族,不能护佑子民,是为不仁;身为子民,不能驱除外族,平定战乱,是为不忠;身为子女,未尽应尽责任,是为不孝;苟且偷生至今,是为不耻;沉溺安稳,贪图喜乐,不思悔改,是为不智。
我如此不忠不仁不孝不智之人,苟活至今,生出的竟然不是悔恨自责愧疚,而是遗憾。
是一种,竟然这么快就到头了的遗憾。
我为自己感到不耻,感到羞愧,可我无法克制我的情感。
我舍不得沈暮,舍不得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恨他,该讨厌他,该怪他自作主张让我远离阿爹阿娘和哥哥,远离乌桓来到这大和的京都。
可我仍然舍不得他。
我想了整整三日,念了整整三日,想起很早之前,我同沈暮谈论过的一个问题——若是一国覆灭,皇室是否该殉国。
我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百姓给了皇室尊贵和荣耀,皇室自然得替百姓收好家门。若是国破,君王有何颜面苟活?当然得殉国。
沈暮不同意,他说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十年,最终复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沈暮不懂,就好像他身为将军,绝不会允许有不战而逃的情况发生一般,我们乌桓的王族,也不会允许自己国灭后换个地方继续活着。
我们不是百姓,是王族。
若是阿爹在,我可以活;阿娘在,我可以活;王兄在,我也可以活。哪怕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乌桓在,我也可以活。
可连乌桓都消失了,天地广大只剩一个乌州,我乌桓的子民灭国前被战火袭击,灭国后流离失所,我如何能安心活着。
我是乌桓的王族,乌桓在我在,乌桓亡我亡。
我知道沈暮为什么要我忘了这些,我如今终于能理解宁夏的那句话。
为何我不喝药,就会死。
☆、沈暮
永安十六年春,镇远将军沈暮忽发心疾,不可闻铃音,一闻生幻象,现幻听。永安十七年春,暮旧伤复发,太医束手无策,月余,将军薨。葬入沈氏祖陵。
——《大和·镇远将军录》载
母亲不喜欢奚朝,我一早就知道。但她左右不了我,她也一早就知道。
打我十七岁拒绝她给我定的亲事起,她便明白我跟我父亲不同,我不是那般事事听话的儿子,我的主意大得很,几乎不听她的话。
十七岁那年的亲事,定的是外祖家的一个远亲,母亲极为喜欢,可我见都不曾见过。
我拒绝亲事一来是我不喜欢,二来并非别人姑娘不好,只是我身为武将,大和边境又不安稳,我们沈家人丁单薄,若是我有个好歹,别人姑娘又得如我母亲一般,孤儿寡母扶持半辈子。
何苦让别人姑娘来遭罪,也何苦让沈家成为皇权的眼中钉。
我的婚事,我不愿意的都不可能作数,母亲为此同我生了极大的气,连着三月不愿见我。
且由于这次拒绝,我的亲事一拖拖到了二十四岁。
我自己原都以为要鳏寡孤独至死,没想过去了一次乌桓,竟想着成亲了。
母亲大概也没想过,起初听闻我愿意成亲时,她十分高兴,甚至找好了媒人,准备了三书六礼。
我跟她说不用了,陛下会赐婚的。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永安皇帝就赐婚了。
奚朝来历不明,京都私下都在传,是不是陛下微服出游时碰上的哪家姑娘,偷偷带到宫里来的。
我母亲常参加那些宴会,自然也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论。
即使陛下封了郡主也没能堵住悠悠众口,直到赐了婚,京都的传闻由“皇上看上的姑娘”转变成了“原来是镇远将军看上的姑娘”。
由此还生出了颇多话本子,说是奚朝身份低微,同沈家不配,为了成功娶到心上人,镇远将军同皇帝做了交易,让皇帝收了她做义妹,给她一个郡主身份,这才成功让宁安郡主嫁入将军府。
百姓众说纷纭不必管,可我的母亲也信就有点头疼。
不知她从哪儿听到了什么传闻,认定奚朝最后会害死我,到成亲之前以性命威胁不允许我娶奚朝。
赵亦一直好奇,我以什么方法说服我母亲的,他也好学学以后对付他娘。
我并不曾用什么方法,只是同母亲说了实话,若是娶不了奚朝,她也别想要儿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