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她是贪婪肮脏不自爱的咒术师,她心甘情愿地承认。他们想要杀死她和她的孩子,她也没有意见。
她看到了他们的鄙夷,也听到他们以唾弃的口吻说,从她第一次展露术式的时候,就觉得她会是心术不正的人了。
“不停地操控着人心,说不定我们从最初就被你操控了!”
情绪不是人心,是枝永远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心。可就算是这么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们已经在仇恨着她了。
恨意蒙住了他们耳朵,阻挡所有的声音,就算她不停地说她愿意为自己的过错负责,也没有人会听的。
为了不再诞生像她这样的败类,御三家决定“清洗”八重家,所有的术师都难逃一死。
每一个咒术师都被带到是枝的面前,在她的眼前被斩首。她被迫去看每个人的死状,被迫去感受他们的情绪如何从惊恐转为绝望,最后变成恨意与不甘的混杂体,被下落的刀刃切碎。
啪嗒——脑袋掉在地上,情绪消失了。
纷杂却相似的情绪接连刺入是枝的心中,就连呼吸都让她疼痛不已。从那浑圆的伤口之中喷出的鲜血能溅得好高,总是会洒在她的脸上。他们像是排着队来到她的面前赴死,每个人都在绝望中尖叫。
是枝也曾尖叫,也曾痛哭,就在她看到第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不要惩罚其他人。杀死她就好,让她痛苦就好,是她擅自实施了荒诞的妄想。
话语无用。屠刀依然落下,鲜血依然喷溅。
恐惧、绝望、憎恨、不甘……
她无法再落泪了,麻木的心接受着一切情绪的刺痛。
在目睹所有术师的死亡后,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惩罚。
她与她的孩子被推入了长满荆棘的井中。尖锐的刺扎入皮肉,她像是被束缚在了荆棘之中。遥远的苍穹变成了小小的圆形,遥远得再也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了。
“我们犯错了吗?”——她被年幼的孩子如此询问。
不,不是“他们”犯了错。只是她的错而已。
是她杀死了所有人。
小小的孩子依偎在她的身边。他似乎被施加了某种术式,一点一点逐渐地在她的怀里萎缩,情绪逐渐淡去,最后再也无法感知。在井中的的第三天,它萎缩得连身躯都消失在了是枝的掌心之中。
至此,只剩下了她孤单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不这么做就好了,不妄想希望的传承就好了。这些念头缠绕着她,像是荆棘。死亡的触感变得渐渐真实,她好像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实态,仿佛只要伸出手,她就能触摸到了似的。
但在她与死亡之间,却隔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五条觉站在井边,低垂的眼眸看着她。不知为何,是枝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也曾以这样的表情,看着井底的荆棘。
他的情绪仍然无法知晓,是枝也无心去感知了。
不要再看了,让她去死吧。
她闭上眼,却听到他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如果五条觉想要当告密者,那么在那个沉默的雨日,她就会被处死了。
事已至此,她已经无心去猜测是谁发现了这个秘密——就算知道答案也没用。
已经无法挽回了,所有人都死了。
“还有一部分八重家的人没有被处死。他们全部都是看不到诅咒的非术师。”他说,“但他们没有资格再留在这里了。他们会被驱逐至和歌山……我早晨才被告知了所有的事,而这是我唯一来得及做出的决定。现在,我以五条家家主的身份问你,你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过错吗?”
是枝想笑。她扯着嘴角,发出了几声不像样的哼声。
“事到如今还问我这个……”
“不要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回荡在井中,“别想太多,只要回答我,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原来这不是狠厉的质问,只是他的表情有点扭曲而已。他简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才问出了这样的话。
是枝很累了,视线不知何时已然变得很是朦胧。她眨了眨眼,在这短暂的刹那,她想了很多。
想起了掉落的头颅和喷溅的血,想起母亲握着她的手说人类的希望是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
可是她已经没有希望了,她也斩断了其他人的希望。这一定是最大的罪过。
“是我的错……”她的双唇颤动着,“全部……都是我的错。”
“那就好。只要你说出这句话就足够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的。不用感到害怕,你不会死在这个地方。”
“别在将死之人面前说谎。”
“这不是谎话!”他的声音急切而尖锐,像极了愤怒,“我可曾骗过你?”
“……没有。”
五条觉从来没有骗过她。
“我绝对能救你出来。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于情于理都不该面临死的责罚。对不起,我没有来得及救下更多的人,但我一定要救你。你不会死!”
他说得那么认真,是枝几乎都快要相信了。她知道五条觉没有在说谎,只是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没有人认为她值得活下去,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只有五条觉在不停地说着,她的过错并不是无法饶恕——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认为而已。
是枝听得倦了。
“你明明知道我在做多么糟糕的事,可是你没有阻止我。为什么?”
“就算是阻止了,也不一定有用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告诉你不要下到井底,我也说了那会很危险,但你依然会为了知晓荆棘为何生长而进入井中。你总是这样,一往无前而胆大。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
“我会的。如果是你告诉我不该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停下。”
他似乎是怔住了,许久之后,才吐出僵硬的一句“对不起”。
其实是枝不想听他的道歉。她只是想着,如果在那个雨日,他可以问出“为什么”就好了,那么此刻他就不用说抱歉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罪。就让我一同背负这份罪孽吧。”他坚定地说,“所以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离开了这里之后,再慢慢弥补过去的错误就好——我们一起弥补。”
五条觉向井底的她伸出手。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是枝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如同少年般的清朗。
“就这么约定好了,可以吗?”
他的手明明遥远得不可触及,是枝却愿意相信。
“……好。”
他笑着离开,自此之后再也不曾出现在井边。这并不是背叛,也不是忘却了约定。
在御前比武中与禅院家主同归于尽的五条觉,无法再回来了。不久之后,缠绕在井底的荆棘也与无知的期待一同死去。
从井底捞起尸体,用术式瓦解残躯。当五条家的咒术师确定了犯下过错的罪人不会变成咒灵时,八重家的赦免者终于抵达了他们的流放地。
谁也没有看到,在死亡的希望之中,爬出了名为绝望的诅咒——那是一只丑陋的青蛙。
是枝蜷缩在其中,已然坠入混沌而孤单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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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其之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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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人敲响了门,是枝从梦中醒来。
小小的陌生的孩子们站在不远的地方。在他们的身上,是枝感觉到了最熟悉的气息。
他们是八重家的孩子。
一、二、三……有八个孩子来拜访她了。
她想她应该很高兴,因为她扬起了嘴角。笑容等同于心情愉快,曾有人对她这么说过。
只是这些孩子好奇怪。一见到自己,他们就跑走了。
为什么要跑开呢?别离开啊,我会好好地爱你们的。你们都是可爱的孩子们。
她大声说着。
她合起手掌。领域展开,箭雨落下,山与海包围着他们。她的指尖牵引着他们的情绪,将他们拖入与自己一样的感(绝)情(望)之中。这样孩子们就会愿意留下了。
然后,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身边,紧紧地拥抱他们。
可为什么他们一下子又消失了?
曾经用十指操控着最细微的情绪的咒术师,直到此刻也没有意识到,她的情感早已经错位了。
她曾知道爱是亲吻,爱是拥抱,爱是一切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