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忽然明白方才那声若隐若现的呼救声是哪里来的了,但她仍不明白太后今日何以无缘无故地来兰芳殿,还大意被贵太妃所制。
贵太妃又笑了,一如从前般娇娇软软的,手指贴在唇边,对着云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后则垂眉敛目,似正在深思解困的方法。她扫了云瑾一眼,冷笑着,慢慢地道:“天兰,青鸟已经来了。你同她也一向要好,你不妨问问她,就算你不信我,总该信她。”
“贵太妃,你有话要问么?青鸟必定知无不言,”云瑾忙应道,“只是……你这样……不如先放下簪子再说?”
贵太妃仍将步摇指着太后,另一手搭着太后的肩,慢慢地站了起来:“青鸟……”她顿了一顿,懒洋洋地道:“这些日子,姐姐每日都要来我兰芳殿里坐一坐,我心中本来就厌烦她,她还聒噪个不停,我心中恼火极了……”说着,一手掩口,轻轻地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得,就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恶作剧一样。
娇俏轻盈,仍如少女,便连云瑾见了,也是我见犹怜之感。
亦难怪先皇会这样的宠爱她。
太后却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只是她越生气,贵太妃便笑得越开心:“也没什么好问得……”贵太妃默了一默,叹气道,“姐姐说,妍儿今日过身了,是么?”那个“是”字很轻,“么”字更是似有若无,轻飘飘的一带而过。
云瑾忍不住去咬唇,却咬在了本就出血红肿的伤口上,她“嘶”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妍姐姐……大小都没保住。”
“是么?”贵太妃终于收敛了笑容,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孩子,总是一心一意地护着诩俨,我也是真心喜爱她……”
太后却淡淡地接话:“死了便死了,叫你儿子再娶一个便是……”
这话真是刻薄极了,云瑾不禁皱紧了眉头。她心中已然明白,这些日子来,太后来兰芳殿,不过是拿着今时之成败,来刻意羞辱贵太妃。甚至上官妍刚刚去世,太后便迫不及待地想来打击贵太妃。
从前处处被贵太妃夺了颜面,如今换了处境,总要扬眉吐气一番。兰芳殿里屏退了宫女太监,外面又有御林军把守,私下里说的话,也不知是怎样的不堪;以至于贵太妃终于回敬她以一只步摇。
云瑾实在厌恶太后的心思,于是说话也就不怎么客气:“太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话?”太后冷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一个不够,再娶一个。先皇、明南、还有衡俨,哪一个不是这样?难道诩俨就同他的这些兄弟不同么?”
她话里倒果真是没有半点矫饰之意。云瑾被她说得愣住了,一时心中惶然,也实在无话可说。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不过……”太后又阴沉沉地笑了,“就算你们诩俨能再娶上千个万个美貌的女子,又能如何?如今坐在乾极殿里,握着诩俨生死的,终归是衡俨。”
贵太妃垂眼望着手里的步摇,木然不动,太后方才这几句讥讽之言,她似乎也全然不闻。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淡淡地道:“姐姐,当初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想什么?”太后忍不住回头,可稍微一动,步摇刺入皮肤,她只好又拧回头去。
“老东西不喜欢你,你便让他再娶一个,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贵太妃缓缓说道,“可你又怕旁人与你争宠,夺了你在王府的权势,于是便叫我也嫁给那个老东西。”
“先皇喜欢你,执意以王妃之礼迎娶你,”太后面上微微变色,笑容变得有些苦又有些冷,“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贵太妃轻轻哼笑:“他喜欢我?”她幽幽地道:“他喜欢我,可我却不喜欢他。我的心中,从来都只有齐白一个人。姐姐,当初也是你,劝我一定要同齐白远走高飞的。”
“哦,我晓得了,”贵太妃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一开始,你是怕老东西看上我,便想让我离得他远远的,后来……后来……”贵太妃闭着眼睛想了想,笑道:“你瞧透了那老东西的心思,干脆将我送给她,他因此感激你,至少也会一直敬你重你,是不是?”
太后也笑道:“若不是当年我成全你,你怎能住进这兰芳殿,享这贵太妃的清福。先皇那样宠爱你,我心中不知多羡慕。妹妹,你该谢我才是。”
她们两人一来一回,谁也不肯落在下风,说得是姐妹之间的恩怨,也是尊者之间的隐讳,云瑾不好贸然多嘴,更不能擅自离去,只有屏着呼吸,默然听着。
“谢你?”贵太妃又咯咯地笑着,忽然间笑声突顿,她回过身,仿佛痴了似的,朝着南方怔怔地望着。只听她梦呓般喃喃自语:“我一直记得那一晚,安靖城南暮江东畔,我提着一只灯笼,等齐白来带我走,左等右等,他终于来了,却对我说,他有了旁的姑娘,一个相貌家世样样不如我的姑娘……姐姐,你为了让我对齐白死心,暗中费了不少心思吧?”寥寥几句,她淡淡叙来,那个男子不过只是“齐白”二字而已。可云瑾却觉得,仍有一种纠缠的情思,萦绕在贵太妃的唇齿间。
是有情人,才能察觉的不死心。
云瑾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他……真的这样……”话音未完,太后已然笑着截断了她:“一个山野丫头,再加上百两黄金,便能轻易变心的男子,你要他来做什么?”
贵太妃笑了一笑,犹在深思。云瑾却听得不由得暗中打了个寒噤。
“我进了王府,生了孩子,你又看不惯我得宠,”贵太妃笑道,“于是你便怂恿老东西给他取名字叫“明南”。姐姐,我晓得你是想借这孩子日日来提醒我,那夜明火东南,是我一剑杀了齐白!”她语声仍温柔,笑容仍甜美,但说出来的话,却当真是充满怨毒之意,教人听得不寒而栗。
贵太妃本是个美丽的女子,见过她的男子都会对他铭心难忘。但她更是一个骄傲的女子,骄傲得连聿王都不放在眼里。
一个能叫她动心生情的男子,最终却背弃了她,这种打击于她又岂止铭心难忘。
心难死,但人能决绝。
至决绝者,不过死别。
步摇在太后的脖子上轻轻慢慢地划着,一滴血珠缓缓地渗出来,沿着太后的背脊滑下。
“姐姐,这么多年,老东西没多瞧你一眼,这滋味可好受么?”贵太妃嘴角不住地牵动,似笑也似哭。
太后连眼睛都已熬红了,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啃。再疼痛再煎熬,她也不愿在贵太妃面前□□一声,求饶一句。
忽见金光闪了一闪,太后闷哼了一声。步摇已划过太后的胸口,衣衫划破,顿时将衣衫染红了。贵太妃仍不肯罢休,手中使劲,还要往下扎去。
云瑾大惊失色,急忙扑了过去,用手紧紧地握住步摇。
可步摇,仍是插入太后的胸口半寸。上面垂下的珍珠流苏,犹在不住的颤抖。
太后面上已吓得无丝毫血色,鲜血在云瑾青色的衣衫上,画出了瓣瓣桃花。
但太后仍是不肯突出半字□□,只是喘息着,气息急促,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缓和下来。她颤着声音,和声道:“天兰,你虽然恨我,可我也不过是对你有些妒嫉而已,从来也没想过要置你于死地。你……你就这么对姐姐我么?”
贵太妃的眼皮微微掀了一下,丝毫未曾被太后的言语所动,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目光,锋锐盛过步摇。
太后喘着气,声音更加柔和:“你不喜欢明南,我便帮你养他。他小时候聪明可爱,如今又孝顺又懂事,你说我养的不好么?”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因为提到明南,终于令她吐露了些慈爱之意。
可云瑾却不晓得的,她是真的想借明南打动贵太妃,还是仍在一意讽嘲。孩子生母仍在,她却将孩子抱走,叫人母子不得亲近。无论如何,这也算不上善意。
贵太妃也只不过又掀了一下眼皮,仍是冷笑。
太后垂着眼,眼角余光不住地扫视贵太妃的脸色,嘴上却在叹气:“明南自幼明理、处处与人为善,先皇疼爱他,我也是真心喜爱他,将他当作我的孩子……”太后垂首望着地上,面上的神情,虽有狡黠,却也不免有几丝怜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