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俨轻叹一声,按了机关,让躲在里面的四人出来。
云瑾抬起头来,瞧见明南站在那里,面上竟有几分惶然。云瑾将碎碗放在一旁,扶着他坐了下来,低声道:“他……不会伤害贵妃娘娘,你放心。”
明南一怔,拍了拍云瑾的肩膀。
突然之间,云瑾觉得,反倒是他与自己,心意最是相通。
“看来皇上的举动还是被贵妃娘娘察觉了,”那老者沉吟着,先开了口,“竟然铤而走险,公然向肃王下毒……。”
书生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望向衡俨,未尽之意溢于言表。
衡俨只有长长叹了口气。
一个人若用叹气来回复,不是他有为难之事,便是他有为难之情。
书生面露失望之色:“原来肃王也是这样妇人之仁。也好也好,明日睿王收到消息,五万精兵一举攻入宫里,我们大家统统都死无葬身之地……”他心中恼怒,颇有些口不择言。
明南站起身来,对着衡俨长身一揖:“我去睿王府,就说母妃身体不适,甚是想念诩俨,叫他务必进宫来见一见。”说着提步便走。
那书生似想拦他,伸出手去,又放了下来。
反而衡俨抢到了他面前,轻轻摇了摇头。
“二哥……”云瑾轻声唤他,明南回过头来。
云瑾缓缓走上前来,低声道:“你和五哥一母同胞,这几年夹在三哥和五哥之间,已经是好大的为难。难道你真的连骨肉亲情都不想要了么?”
明南撇开了头,他无法回答。倒是那书生笑道:“昔日周公圣人,诛兄放弟;恭王效周公大义灭亲,岂有不可?”
云瑾却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将自己站到明南与衡俨之间:“我去。”
书生顿时精神一震。
衡俨沉声道:“青鸟,这事与你无关。”
云瑾默默地瞧着他,他的面上很苍白,也很疲倦;她看得出,他镇定之下的紧张与焦虑。她握了握他的手,更是冰冷透骨。
云瑾的心神反而是却是出奇的平静。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不想你输。”
她很清楚眼前的局面。
那个书生说的并没有错,即便明南去了,诩俨也未必轻信。只有她,仗着从前的情义,诩俨对她的歉疚,仗着自己从未欺骗过诩俨,或许可以一试。
她若不去,将来兵连祸结,又岂是一碗毒药可以了事?
衡俨垂下头来,低声道:“可你要替自己想一想。”他根本不敢看云瑾。
云瑾轻轻地抱住他,柔声道:“我想过了。可我更晓得,只有你早得天下,干戈才能早日消弭。”
至少,他一直都在给诩俨留着三分余地。
云瑾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只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了五哥他们的性命。”
衡俨深深地瞧着她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云瑾放开了手,拉开了门:“周将军,烦请帮我备马。”门外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月都被茂密的林叶遮挡住了。远远地,周群逸低声应了。
屋里传来书生的赞声:“云夫人真是好胆识。是我小看夫人了。”
他走到云瑾身后,附耳叮嘱:“夫人只要记得,是皇上要睿王入宫的。除此之外,切不可说一句假话。”
云瑾微微回头,淡淡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他似未曾想到云瑾有此一问,闻言袍袖一拂,高高扬起下巴,笑道:“卑职安计略。”
“安计略……”云瑾望着他得意的样子,喃喃念道,“闻名不如见面,多谢先生指教。”
话音未落,她已经走出了屋子。
※※※※※
安靖城里雨早已停歇,只地面上还积着不少雨水。睿王府门口挂着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晃。
云瑾骑在马上,怔怔地瞧着头上“睿王府”三个字,苦涩地笑了。
她翻身下马,走到门前,正欲叫门,突然间小腹一阵抽痛。云瑾吃痛不住,靠在了门边,有气无力地:“开门,我要见睿王。”
睿王府的门早已先一步开了。
阿胜从里面奔出来,扶住了云瑾:“姑娘,真的是你?”
云瑾慢慢地缓过劲来,低声说:“五哥呢?”
“姑娘跟我来。”阿胜一句废话也没有,带着云瑾一路朝蓬山阁而去。正要拐入□□中,云瑾一回头,见到了上官煌就站在远处中堂之外,目光紧紧地望着自己。
云瑾急忙屈身行礼,他亦点头示意。他虽是不冷不热,倒也不像有什么敌意。
阿胜推开了蓬山阁的门,点起了火烛,请云瑾稍坐。
一切都如云瑾一年前离去时一样,毫无变化。
窗内灯暗,窗外屋檐上滴下残存的雨水。昏灯冷雨中,诩俨穿着那件月白的旧衫,慢慢走了进来。
他背着手,站在门边,微笑道:“青鸟,你怎么来了?”
云瑾从他的肩头收回目光:“五哥,皇上要见你。”
诩俨一愣,回头看了看天上:“父皇要见我,自会差人来召我,何需劳你来传话?”
云瑾目光茫然,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什么?”诩俨听她答非所问,不禁又笑了笑。
“方才夜里,皇上悄悄地叫周群逸将军带我进宫里,同我说了好一阵子话,又叫我来叫你。”
“难怪母妃派人传话,说乾极宫遣开了人,父皇好像在召见什么人,”诩俨坐到了云瑾旁边,“父皇同你说了什么?”
“我也不晓得他要同我说什么?”云瑾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苦笑道,“他说乔氏立国不易,又说你们兄弟之中,你与他性情最相似,三哥却子不类父。他还说,他不想你们兄弟重蹈他与楚王的覆辙。皇上便是絮絮叨叨地讲着,我也不晓得他同我说这些要做什么……”
“父皇来来回回总是这些,这话他同妍儿还有肃王妃都说过,总归是要你们劝诫我们兄弟,”诩俨摇头轻笑,“也不同你说些新鲜的。”
“五哥,就算皇上是老调重弹,可你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云瑾抓住他的手,叫道,“五哥,我求求你,一定听皇上的,莫要祸起萧墙……”
诩俨也握住了云瑾的手,柔声说:“父皇病糊涂了,怎么将你也牵扯进来。尽说这些生死难料的话,你不要理他。”
云瑾听他说“生死难料”这四个字,突然之间目中已是泪光莹然。
她立刻垂下了头。
诩俨淡淡瞥了她一眼,右手食指微屈,勾起了她的脸,轻轻抬起,才发现她苍白美丽的面容上已挂满泪珠。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瑾在他面前落泪。
诩俨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好久了,才低声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瑾紧紧咬着嘴唇:“皇上……皇上说,是他下令杀了我爹,他……我娘本是玄武营的人,是他下令,要我娘杀了我爹……”
云瑾面上的泪水更多。
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充满了恐惧与不忿:“我问皇上,他为何要杀我爹爹?他却始终不肯透露……五哥,我不懂,皇上既然杀了我爹,害了我娘,为何还要将我从遇龙峡救回来?”
诩俨轻叹一声,将云瑾拥入怀里。
他记得云瑾曾在自己面前几次提过爹娘的死有蹊跷,甚至她离开蓬山阁那夜,她还说过,她想要找到爹娘的死因。她的心里装着这么沉重的一件负担,可他竟从来没有当过一回事。
甚至在两人最最亲密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未想过为她分担什么。
他一言不发,心里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内疚。
云瑾抽泣着:“后来,皇上就叫周将军给我备马,叫我来请你。说要你入宫,当着他的面,和三哥讲和。”
诩俨看着云瑾,沉吟了许久,身子偏到了另一侧,笑道:“父皇叫你来请我?三哥呢?怎么不叫你去请三哥?”
云瑾黯然垂首无语。
她答不上来话,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他才好。
她只好回头看着窗外,窗前屋檐上正一滴一滴地落着雨水。
每滴一下,都合着她的心跳。
她觉得自己心很虚,又很慌。
诩俨侧过头,似乎也在望窗外,眼角余光却在云瑾的身上轻轻掠过。他的脸上,渐渐地带起了些讥讽之意。他拂了拂干干净净的衣袍,站起了身,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慢慢地道:“这大半个月,朝中无人见过三哥,我派了好多人却怎么也寻不见他,连我都不免为三哥的下落着急。你倒是一点都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