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师灭祖(62)

极暗的夜色之后,旭日初升,斑斓的霞光跳跃浮动,将翻涌于山海间的苍茫云雾都染成了恢弘壮丽的霞色,流光划过这霞色的云山雾海时,仙鹤清鸣盘旋。

山海之上,竟不是她所以为的鬼怪妖魔,而是庄严静谧的琼楼玉宇。

——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秘境之中的玄天宗。

这甚至是凤鸢第一日入玄天宗时所见着的景象。

玄天宗为仙门第一宗,建于连绵起伏的巍峨群山之间,殿阁楼宇无数,无一不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华丽而雄伟。

初回玄天宗那日,大雪纷飞,尚且年幼的凤鸢跟在洛迦身侧,站在山下,隔着数万阶登仙梯,仰望虚无缥缈的山海云雾之后的玄天宗。

即便是这样遥远的距离,山顶的殿阁却在云海翻涌间也似清晰可见,如天上白玉京,登之可摘星辰。

玄天宗巍然屹立,苍生浩渺如蝼蚁,而她也不过是这天地沧海间之一粟罢了。

当时的凤鸢尚且年幼,且没有前一世的记忆,那是她第一次随洛迦回到玄天宗,她震撼着瑰丽如此的山海景象,却也因着玄天宗的冷寒而陡然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

她久久地仰头望着那百丈危楼,霞光雾色翻涌在头顶间,如有仙人抚顶,结发受长生。

可长生之下,却是无尽无止的孤寒苦冷。

她缓缓收回了视线,心里越发地迟疑退缩起来,低垂的目光间,便见着了立于她身侧的洛迦。

洛迦一袭雪色衣袍立于玉白的登仙梯之下,山头压枝弯的松雪在云海间簌簌滚落,覆了登仙梯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偶有细密的雪滚落至洛迦衣袍之上,却压不住寒风鼓荡。

雪色衣袍猎猎间,洛迦与那云山雾海融为一体,威仪飘渺到似下一刻便要踏破虚空而去。

师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师尊也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凤鸢心慌之际,不由得攥住了迎风鼓来的一截雪色:“师尊,我们一定要回玄天宗吗?”

她仰着头,努力地想要看清洛迦面上的神色,可洛迦身量本就极高,她又年纪尚幼,即便仰着头,也不过才堪堪至他腰际。

洛迦闻得凤鸢的声音,便在转过目光后,缓缓蹲下了身,雪色衣袍逶迤于一地松雪间。

他看着她:“阿鸢不想回玄天宗?”

凤鸢在这时看清了洛迦,他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凛冽的寒风拂过,她握着那雪色衣袍的手越发僵硬:“我......我也不知道。”

她一直跟在师尊身边,师尊在何处,她自然也是要跟到何处的,只是这样冷寒的玄天宗让她觉得害怕。

“我只是有些害怕。”她僵硬着指尖攥紧了那雪色。

“为什么害怕?”寒风拂起了树桠上的松雪,那雪飘然坠落在洛迦玉白的发冠间,也染白了他的发。

“弟子前些时日听人说修仙便该要断情绝爱。”

凤鸢的手似乎已经彻底僵了,她却完全没有调动体内灵力:“可若是要断情绝爱,我是不是就不能喜欢师尊,不能喜欢大师兄、二师兄、师姐,不能睡觉,也不能喜欢醉仙楼的膳食了?”

一想到她要因为修仙而丢弃自己珍视喜欢的过去,她心里就一阵阵的难受。

“师尊,修仙便一定要断情绝爱吗?”她试探着问,“若是这样,那我可不可以不修仙,就这样一直陪在您、师兄和师姐身边呀?”

她不愿因为长生而舍弃自己珍而重之的一切。

凤鸢婴儿肥的小巧精致脸颊因为咬唇而微微鼓起,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困惑。

她就这样看着洛迦,期冀又害怕。

洛迦指腹轻点在凤鸢手间,一股润泽如滋养万物的气息便自他体内盈入了她身体之中。

他没回应她,而是问道:“你觉得什么是断情绝爱?”

温暖的气息充盈体内,凤鸢僵硬的手指便回暖了。

她思忖片刻,试探着回洛迦道:“心静如水,不能有任何喜好,不能喜欢任何人,也不能讨厌任何人?”

这是她前些时日里趁着师尊去诲海查探封印时,偷偷溜去醉仙楼听人说的。

可惜她记性一向不怎么好,记不得那人原话是不是这样了,但意思约莫是差不离的。

这便是世人所追求的道吗?

可她不喜欢这样的道。

“那你觉得这世间有人可以做到你所说的这样吗?”洛迦又问。

凤鸢摇摇头:“我不知道。”

至少她做不到。

而且若真有人能做到此般模样,这人又真的还是人吗?

山风拂过宁折不弯的青松,摇落一地残雪,洛迦垂落在侧的广袖上已是在枝头簌簌间铺满了雪意:“仙门中人修炼,大多是为成仙,修仙重修心,若说修仙要断情绝爱,倒也算不得作假。”

他道,“人若真能断情绝爱,的确可以做到无|欲则刚,无欲则无心魔,心魔不生,道心不乱,所习之道自然牢不可破。”

“可人之所以为人,而非草木,便是因有‘我’在。‘我’在,故七情六欲不绝,修仙重修心并非是让你断情绝爱,成为无情无欲的木石,而是要你参悟清七情六欲间的贪着心,断恶修善。”

长风扫面,冷寒凛冽,他掐诀为年幼的她挡住风雪,“阿鸢仔细想想,人若真是如你所言那般无情无欲、无根无源,又如何明善恶、断是非?便仅凭仙门条律吗?”

凤鸢仔细想了想,摇着头道:“要是人人都无情无欲了,那不就都是石头了吗?虽然坚不可摧,却也像是没了神魂的躯壳一样,仅凭律令行事,那样太可怕了。”

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想了想,又道,“那师尊您呢?您也未曾断情绝爱吗?”

她不解:“可您若是未曾断情绝爱,又如何能够时时刻刻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呢?”

她此前虽是未曾随洛迦回过玄天宗,可也一直知晓自己师尊便是仙门之首的玄微仙尊,甚至仙门里并非是洛迦按照律令行事,而是仙门众人以洛迦的一言一行制定出规仪。

这样的境况之下,若师尊未曾断绝七情六欲,有朝一日有了私心,或许也终有行差踏错的一日,到那时,岂非仙门众人也会盲从地错误下去吗?

第44章 幻象 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仙鹤清越长鸣间, 凤鸢的话音都被震得微颤,霜白枝头的细密松雪也一直簌簌落下。

凤鸢周身都盈满了洛迦渡过来的暖意,那足以折竹的千丈银沙飘落她肩头后便消散无踪了, 连丝毫的湿意都没留下, 可坠落在洛迦衣袍发间后, 虽逊了那一袭胜雪衣袍三分颜色,却不消不融,仿若归于混沌虚旷般静止无声。

风雪越来越大, 洛迦注视着凤鸢迷惑不解的目光, 缓缓道:“为师并非断情绝爱之人。”

洛迦的确并非是断情绝爱之人, 只是他生而为这苍生,是坚如磐石的世间秩序,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牵动起他的喜怒哀乐。

刻意养成的断情绝爱尚可诱之惑之, 可根本不会有情绪起伏的无情无欲却无可撼动。

不是断情绝爱,却比断情绝爱更甚。

他道,“人人都会犯错, 我既非断情绝爱之人, 亦非无‘我’的木石, 又如何料定自己不会犯错?即便我为人师, 为衍苍阁之主,也醒悟己身,可并非如此做了, 便一定不会犯错,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有无法公允, 行差踏错之时。”

他看着她,“也许真的会有那一日,只是为师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时会到来, 所以现在为师能做的,也唯有在能大公无私之时尽好当下之责,而后防患于未然。”

凤鸢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洛迦凝视着她时的平静慈悲神情。

她本是一直以为如师尊这样的仙门之首,便该是断情绝爱且绝不会犯错的。

可师尊却告诉她,世人皆无法断情绝爱,世人也皆会犯错,而这世人之间,甚至也或许会包括师尊自己,所以即便他从未错过,也要防患于未然。

可这么些年岁以来,她却又越发觉得当年师尊会这样告诉她,为的其实不过是教导她而已,毕竟师尊何曾真正动过七情六欲,又何曾行差踏错过?

他就仿佛是仙门之中最不可撼动的规仪所在,即便为仙门苍生敬仰,却也永远严于律己,持身守正,永远不会犯哪怕是丝毫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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