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元望琛沉着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放慢了速度,再说了一遍。
此时便有一位臣女出声调笑:“我可听不见。”
人群中发出几句零星笑声。
专攻他人弱点并以此当成笑柄,李诏觉得这半句就颇有些为过了。
要将人打击羞辱到土里,便要揪着他人的痛处。
元望琛动了动喉口,根本没有想要隐忍的模样。按他从前的做派来看,冲突是少不的。元望琛当作面前人不存在一般,一脚踩过了这位臣女,她裙裾上落下了一个灰黑脚印。
那人低头见此,作势就提高了嗓子要闹:“哼,看看是谁来了?原来是元大公子啊,能得空赴宴,怎么不去守灵堂?”
啧,恶言相向,李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元望琛一蹙眉,靴下一用力,方要抬脚踢人。李诏见势不对,忙叫停了这场闹剧,似是劝解:“夏娘子,快去掸一掸尘吧。”
夏茗回了神,吸了一口气没有做声,让开了几寸的距离,站了起来,似剜了一眼元望琛。
第六章 素衣???“你在与我说话吗?”……
而幸好此时官家入席,盖过了此处的动静,众位也都各自陆续回了自个的位置。不出所以然,元望琛越过小几之中的间隙,直接落座了李诏边上那个空着的坐席。
李诏浑身微僵。
她到底有些不自在,或是以为方才对夏茗说的话落入他的耳朵里又似另一种讽刺。
击鼓鸣琴之声暂且掩盖过此时此刻李诏无声的难堪。
她能感受到身旁少年衣着依旧缟素,虽服完了三日丧,服制还是浅淡为主。就这一身好似月华,却根本不见月华的半点温柔,只余面上如霜。
眼底多清冷,心中便有多愤恨。
像极了一点就炸的火铳。
她自今日进宫以来,就没有片刻安宁,心下无一时刻舒坦。
李诏的这位姨父赵适按理在大伙儿饿着肚子动筷前,说了几句祝酒辞。诸位朝臣以及家眷纷纷站起,恭祝我朝千秋,圣贤辈出,正大如皓空,光明如圆月。
席间赵适显然饮多了酒,笑着道:“各爱卿才学如明珠,携眷侣而庆中秋,甚幸,诸位齐聚武英殿,君臣文武一家,甚喜。”
“看来官家今日不议政事,只寻乐了!”礼部范尚书举杯畅快道。
“方入秋,是桂花的时令,范绍钧你这老头备着的丹桂玉露着实不错,甜得恰到好处。”赵适同礼部的范尚书道。
李诏只是低头饮羹,并未去听她的父亲她的姨父以及其余朝臣说了什么。
只是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戒备却又诧异地抬头。
“月色明亮,这些个少年郎与姑娘家,穿得锦织如百花争艳。可你瞧李罄文的闺女与元瞻的儿子,单单着素衣。”
“官家是觉得节日里不好太过素净了?”杨熙玉望了眼这一处,不解地问。
赵适摇头:“众人团簇生绚丽,年青也消减了俗气,而他二人如烟云笼月,在这月色里看得舒服。”
官家举着酒杯恰好讲了一句不算响亮的话,李诏离得不远方才听见这席间唯一夸她的不算恭维的话语,哪晓得竟然是出自她姨父口中,可却令自己嫡亲的姨母面色倏忽难看起来,僵着笑:“谁是烟云,谁是月呢?”
事到如今,各人各异的神色,倒令李诏心如明镜,太过习惯于端着笑,却失了本该的表情。
看来选妃一事虽还没有摆上台面,但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瞧瞧各氏族的姑娘都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刻意打扮了一番试图恰到好处地艳压,而自己这一身藕色寒碜算不上,可的确太素太淡了。这其间的道理嘛,她想左右不过就是章旋月早早准备好的新衣代表着李罄文自始自终抗拒李诏入宫的态度,不愿她成为什么太子妃罢了。
那么就是令李诏陷入两难了,姨母与自家父亲之间的抗衡,她究竟该听谁的呢?
只是如今得了官家的谬赞,还牵扯进了元望琛,反倒是有些弄巧成拙,惹人注目了。
李诏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元望琛。
而他的眉目静止,只是饮着丹桂玉露羹,似与这嘈杂世间隔绝。
他与李诏早已不熟悉,何必对她客气,近来更少有好言相向。
李诏不能体会他现下的心情,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二人生龃龉,是有些年头了,一开始只是她二人之间的旧事为导火,不晓得如今到了牵扯到父辈以及生死的地步,好似她是他的仇人。
那时李府与元府原先的府邸还挨在一起,李罄文与元瞻也常有往来,更巧的是,两位的子女同年出生。
一直到七岁左右,李诏与元望琛还算是比较熟络。
因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在孩童年纪里,总处在一块儿互相打闹。
李诏自幼丧母,章旋月才方进门一年,又怀着李询,李诏打小从来就没感受到什么来自母亲的关爱。而容国夫人当时还不是容国夫人,只是容俪,见俩孩子相处得来,也就一起带着,得空还会领着俩孩子一起去不远处的曲桥上走走。而大人一不留心,李诏便拉着元望琛跑开了,就这河岸两侧的台阶,下了曲桥。
瞧过年长的布衣人家在此摸鱼挖螺,李诏有样学样,也信誓旦旦地向元望琛保证:“你把鞋脱了,这里水不浅,看看你能摸出什么宝物!”
元望琛听信点头,见李诏替他挽起袖子,觉得这般的探险可以一试。
不知者无畏,谁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河岸泥滩松散,青荇苔藓打滑,小小的元望琛光脚一探,喊着:“这水太凉了。”
而李诏觉着元望琛实在没用,胆小极了,不依不饶地道:“那我来!”
这反倒是激起了自尊心极强的总角男孩不服输的脾气,一心急将另一只脚也踮了下来,没料到踩了个空。
顿时溅起一阵水花,李诏的眼睛里进了水,一下子被迷了眼。
小姑娘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站起来喊了元望琛几句。
可只见水将他渐渐淹没,掀起几个泡沫,可越挣扎,下沉速度越快,最后落入视野的,是他飘在水面的发带。
李诏一下子慌了,她自己根本不会浮水。三步并作两步,赶忙爬上河岸的台阶。
哭着呼喊容俪,可她方才寻不到孩子,已经往着其他方向走了好些距离。
李诏心如乱麻,惶恐惊惧,愧疚不安,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叫人。
可事到最后,连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容俪,有没有人听闻她的呼唤救起了元望琛,到底怎么回府的了。
总之,他掉进河里,李诏有过错,可她却跑开去了,没有再回到通江曲桥之下。
她的年幼不知事,是她的逃离,她的借口。
在此之后,李诏再也没去过元望琛府上,上了学堂后,亦没有听闻他的消息。
同年,李罄文从枢密编修官迁至工部郎官,整家从临安城乌子坊东苑搬离,搬到越发靠近天子脚下的六部桥了。
直到七年之后,两人的再一次见面,令李诏重新记起了当年假无知,真卑劣的自己。
她想要忘记,却再一次抛光磨新。
前尘如潮,李诏想要它褪去,就不能逃避。她小声清了清嗓子,面向身侧的少年:
“元望琛,”她还是叫了他的名字,假借一个机会说出了这句话,“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
实则没有替他们一事,李诏分明清楚地知道。
今日夏茗等人的放肆欺凌,大抵是因道听途说从前她背弃他于河岸,以为李诏不待见他,又见今晚她不作为,挑事生非以讨好,乃至变本加厉。
李诏自知没这么大人格魅力,自幼的来往的朋友也不多。她不必去结识他人,自有他人来阿臾。若非李罄文既定参知政事一职,若非她有个皇后姨母,若非选太子妃一事早有人耳闻且做了揣测,李诏在宴席上就可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了。
李诏揣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等着少年能回她一句什么都好以消除她再度升起的愧意。
而面如冰霜的少年也没有消融雪色,低头拿起杯子的时候,似是觉察到了左侧的眸光。
放下手中杯,挑眉看向李诏:“你在与我说话吗?”
他显然是什么皆未听清的模样。
李诏心口好似被掐扼住,鼻尖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