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诏用过晚膳便被李罄文叫走,她推书房而入,只觉父亲眼下青黑深重。
李罄文揉了揉太阳穴,令之坐下,与她开口言:“听阿棉说赵檀特地邀你二人坐她辇车,而与那昏热倒地的宫女分坐开来?”
但听“特地”二字,李诏不得不留心,沉了口气,道:“檀姐姐确实叫我们与她同乘,她顾念我们,未有什么不妥。爹爹可让人去查了最先染上的宫人么?”
李罄文点了点头,不答,而是问:“你如何觉得是疫情?”
“一日有闻沈池提及,说是永嘉近郊似有人得了疫病,亦有相似症状,时间之巧,我觉不可不警惕。”李诏看向李罄文,“爹爹在朝中也有所耳闻?”
“略有耳闻,然永嘉府并未上报。十月公文寥寥几字,皆言得控。”李罄文将一本公文取了出来,翻开一页交与李诏,“方你母亲已与我相告,刚已从掖庭调了记录,那死去的宫人确为永嘉人。”
李诏一愣,未曾想过她父亲竟能从宫中拿出这一册子,亦未想到眼下竟交给她来看。接过公文,李诏看了片刻,而听李罄文道:“诏诏觉着有何不妥?”
李诏又往前翻了几页,心中拿捏不住,于是小心道:“宫人但凡出宫皆有期,每隔一年可回乡一次,然这位叫宫人周馨五月时已经出宫探亲,为何十月又请了几日假。是正因永嘉有疫情,家中人染病,乃至病危告急么?深宫如何传讯?她又如何知晓?这是我不解之处。”
“倘若今日要你担责查疑,诏诏会如何做?”
“爹爹以为此次永嘉的疫情传入宫中,是有隐情?”李诏探寻李罄文的面色,问。
李罄文笑了笑:“你只管自己说。”
“倘若是我,我需知这位宫人至亲是否还在?以及同寝的其余宫人是否知晓她再次出宫一事?永嘉的疫病有多少人沾染?为何未听相邻府县上有人感染?难道只单单传入宫内?获悉这是一场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李诏思忖了一番,望着李罄文的双眼,等他予以自己一个定论。
“该宫人周馨与席太妃殿里尚寝的宫人郑秀是同一间屋子。席太妃体弱,自九月便陆陆续续得了几次风寒,期间皆为郑秀照料,自然触及汗粪血污不能免。”李罄文又道。
“既然这郑秀照顾席太妃起居,那么她的病症又是从何时起?是席太妃传给郑秀,还是郑秀使得席太妃沾了疫病,病重如斯?”李诏问,“永嘉的疫情,与宫中的是否一致?太医署可有人知晓?”卒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半月前进宫,缪太医与陆太医都为席太妃诊治过,但说是肺病。”
李罄文若有所思,将公文收回,看着李诏淡笑道:“前朝曾子固曾写《越州赵公救灾记》,你若得闲可通读。”
李诏点头说好,想到今日太学之事,以及她姨母予她的嘱托,与李罄文说了心中顾虑:“张仲景那医书里提到伤寒可怖,要真是能传人的瘟病,若不施以防控,官家、姨母以及姑母皆处于危重之中,且……太子弟弟知我晕厥,传话同我问安,本想着该与他当面道谢,明日我还能入宫么?”
“可先等上几日,以书信言谢。”李罄文瞧了一眼李诏的眼色,呼了一口长气,“今日感觉如何?昨没摔着罢?”
“既说贫血之症,”李诏摇头,“醒后我倒也无恙,只觉得管中弦是个庸医。”
李罄文闻言笑:“何以见得?”
“人说他是神医,我却半点不见好。而他既然是神医,为何在太医署也仅是个医丞?”
李罄文听李诏埋怨,只是微笑:“人不知后生可畏,诏诏你何尝不是后生?”
*
思虑一日,李诏辗转反侧。
或是白日里睡得久了,到了亥时依旧不好入眠。
更多是担忧。
起身披了深衣,于府中四下走走,心下忽起一念,又将李宝喊了起来。
“姑娘总在深夜去乌子坊是为何?”李宝将马车驱来,小声问李诏。
李诏正登上马车,闻言撇头,只看了他一眼,得李宝识趣垂头:“是我多问了。”
夜里瑟寒,凉风似卷。
车轮滚在巷中小路之上,月色将青石板坑洼照得透亮。
撩开布帘,李诏只觉此情此景,恍惚如梦。好似回到幼年时候,心中如何想便如何讲,不必在意任何人,百般轻松自如,言无禁忌。
停车,将脚踩在这窄巷,脚底不平整的触觉却送人稍许惬意。迎风走了几步,李诏晃入李宝视线之外,转入壁影下,只觉她胸口心脏还如那宫铃摇晃。
稍一弯身,以目相测,却觉两个挨近的宅邸之间似宽了几寸。
心中有异,却不敢敲定,朝里头踏了几步,李诏便再迈不动步子。
却见原本杂草丛生处的两尺之洞,用浆泥新砌了砖块。
彻彻底底地被封了起来。
李诏顿时皱了眉,一颗心像被不由分说地胡乱扎紧,胀疼难掩,愠怒且涩酸。
立刻扭头退出,愤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
心下如纠缠蓖麻,盘绕交错,梳理不清楚,唯觉北风不知意,将梦吹破。
风吹树动,发出飒飒的声音,投下一地趔趄的树影。
再回到月光照得到的路上,李诏只觉浑身酸疼,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只想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到府内的榻上。
埋头方奔走几步,目中无色,脑内杂绪丛生,竟一头横撞上才骑马而归的少年。
而闻一声马惊鸣。
二人皆是一惊。
元望琛护着马脖子,瞪眼看向来人,而等她抬头怒目而视,才发现竟是李诏。
不知是背着光还是因其他缘由,他只觉少女面色惨淡。
元望琛踩着马镫下来,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了?”
李诏努力遏制住心口翻滚,寡淡道:“只是睡不着。”
少年见她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心中起了几番猜测,可未曾想通过,如今也依旧无解。他只知道从六部桥到东苑,快马也要半柱香时间。元望琛不好拆穿,又怕说破惹恼了李诏,只好生硬地道:
“还如王子遒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李诏撑着面子,咬着后槽牙,平复心神道:“本也无兴。”
元望琛攥了马缰,与她走近一步,观其微红眼眶,纵有再多猜疑,还是化于无奈,轻叹道:“你若将我视为好友,直言不讳好了。”
“洞堵了。”李诏低语嘀咕,没抬头。
“什么?”少年没有听清,侧过右耳,等着李诏再说一遍,他一绺垂落的发丝却扫过少女的肩。
李诏心一痒,望着少年那光滑耳垂,却还是压制住自己的心绪:“我说你庭院墙上的洞怎么给堵了?”
“前几日管事的瞧见此处有洞,怕遭了贼,令人封上了。”
李诏不满,亦看不出少年话中是否有深意:“我是那个贼咯?”
元望琛见她这恼人模样,忍不住轻笑,却又立刻收住:“往后若要寻我,走大门不好么?”
闻此言李诏竟没由来地一喜,却又觉此人说笑,想了想,还将今日来意说明:“深夜来此,我确实有事与你说。”元望琛见少女一脸肃穆,是觉此事并非儿戏。而听她道:“你若能不入宫,近来便不要入了。”
少年即刻反应过来,李诏却听见太尉府门后动静,伸手便抓了元望琛跑躲在了二尺的巷子里。
徒留一匹未栓起的马在门前。
元家的小厮四处张望了一番,单说了句:“奇怪。”便重新关上了大门。
而一侧不敢出声的李诏终于气喘了过来,将靠着墙的元望琛锁在自己的两壁之间。
元望琛思觉眼下这个姿势奇怪极了,挑眉看向少女,不解其意。
“这是我家府上,何故躲起来?”
李诏一脸怨恨,自嘲:“我做贼心虚行了吧?”
“看来管事的封洞也无错。”
李诏上下打量元望琛:“你今日话特别多。”
元望琛眸光淡然,视若无睹地伸手拿开李诏的手臂,站直了看向她,亦恢复严肃面色:“我方从宫里出来,为的便是此事。”李诏吞了吞嗓子,瞧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今日太医署陆守鸣同官家谢罪,提起永嘉疫症与席太妃的肺病相似,倘若在宫中流传则不容小觑,因而主张各宫回避,减少朝会。这一点被官家否了。尔后我父亲又秉了平南王击寇的战报,是因催讨航船,随后官家以手信回书,沈尚书已运五十船于东海,不日可到。”元望琛看了一眼李诏,发觉她拧着眉欲言又止,“太子与我论了此事,黄太傅的意思是叫我三日后再进宫,皇后也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