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诏看向这位年轻医官,摆出一个妥帖大方的笑来,好似知错愧疚道:“是我自顾自,考虑不周了。”
而那位年轻医官好似不通人情世故,听到她如此诚恳地认错,也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不留情面地道:“实则你的疾症不必住在医馆里,床位不够,天气转寒,多得是急病之人。”
不必入住?
哪有这么不客气的人儿呢?
简直是无礼了,既然她身负疾,医馆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如何还会送赶他人呢?
李诏胸口有些闷,却不知是不是因窗户被关上了的缘故,她若有所思,即便心中不满,却也笑容熨帖,附和着道:“这个床位,今夜我们会还出来。”
“倒也不必。”年轻医官显然是被李诏如此配合地回话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只能撂下一句话,“外头风雨太大了。”也不晓得如何缓和气氛,挽回自己不慎妥当的话语,只好转身去了另一个隔间,权当做逃避。
床头的烛火幽幽,在白墙上投射出一片青黑影子。
李诏坐在床沿,试图晃了晃腿。床板牵动了紧挨着的椅子上的婧娴。
她睁开惺忪的眼,问:“要回了么?”
李诏点了点头。
“那我找人去把李宝喊来,”婧娴打了个呵欠,拿开了身上的薄被,“医馆里没处可停马车,他驱到一条街外呆着了。”
*
亥时三刻。
外头的雨终于小一些了,屋檐上的雨珠却依旧连成串。
李诏告辞了替她诊治的医官,等着车夫驭马而来。
马车却迟迟未来。
“姑娘坐一会吧。”婧娴望向站起来来回走动的李诏劝道。
“坐太久了。”坐不住的李诏没有回头,显然是有些心急了,怕太晚了乃至于宵禁,自己撑着伞,出了医馆门四处张望。
只见不远处两架马车似是磕擦相撞一般停着未动,一辆好似是自己府上的。
还未有时间感慨,则发觉从另一辆纹饰颇有些熟稔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身影。
心尖一颤,那是她一眼便可认出的,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少年。
“姑娘怎么了?”
婧娴又撑了一把伞,跟了上来道。
李诏脚步停滞,不太迈得动步子,有些发愣地看向对她熟视无睹的那个凄清少年。
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刻,看到他如此狼狈的光景。
李府的车夫方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边身子淌了泥水,与另一边的车夫吵了两句。
元望琛并没有同往常一般恶言训斥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二人,好似问了几句,着急地从马车上拆了一匹马的马索,披上了挡雨的外袍,蹬上了马镫。
李诏不明所以,却想着得平息了这个纷争,走得近了一些,看向元望琛,提高了嗓子问了句:“等下马夫把车扶好吧,你去哪儿?”
此时,耳力极好的李诏却听到了自家车夫一句忿懑嘀咕:马都不看路,是急得奔丧吗?
好似他人听不见,便能当面中伤。
她不自然地一凛,看向马上少年的神色,努力辨别他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又企盼暴雨打在伞上发出的响声,能替她遮盖住不想让人听见的那句碎语闲言。
夜色之中,李诏辨不出少年的神情。
就这么几步,站在雨里的她的鞋子立刻就湿透了,脚底泥泞,不舒服极了。
元望琛鬓发皆湿,眼睫上沾着颤巍雨珠,睥了一眼李诏,如同剜刀,眼色深长久远。
他仿佛眼底尽是强撑起的孤傲,浑身透着无法掩饰的轻薄脆弱,好似在雨中瑟瑟。却又倔强至极,从口中蹦出决绝的一句,一字一顿:
“与你无干。”
第二章 多事之秋???“父母之丧,衰冠绳……
望向元望琛在雨幕中逐渐消弭远去的背影,李诏试图回忆起方才他的那句薄凉话,以及那个憎恶的眼色。
好似恨极了她一般。
李诏扪心自问,担心眼下他这般的愤恨是出自何处。思来想去,她自从与他再次相见以来,近日里在学堂并没有得罪他,那么也就只有追溯到小时候做的混账事儿上去了,可即便李诏万分愧疚,他原先也没在她眼前提过。因而找不到什么因果。
可那份恨意究竟是与她有关,还是无关?
元望琛在这么个雨夜里冒雨急迫地上马,便是不寻常。
李诏半边袖子被淋湿,待马夫收拾好,这才上了车,放下帘子后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她方才在医馆的时候,心口都未曾感到这么不舒服。
直至到了府上,李诏下了车后,叫住了这位方在气头上说闲话的车夫李宝。
那人在她面前倒是毕恭毕敬。
李诏平息恼意,缓和声音幽幽道:“李府上不养恶奴,你做事便好,偏要多话。这个月月钱还没发,是领一顿板子还是扣去五钱,自己选吧。”
那车夫显然未料到会被责罚至这个地步。
婧娴便在边上瞧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十四岁少女作出这个举动,心头略略感慨。
比之前些年,这姑娘如今越来越有大家长风范了。
她却不知喜忧。
雨比一个时辰前小了许多,远方从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夜里的芭蕉叶上承满了雨珠,夜色豁然的静谧静美,会叫心思细腻的人由衷赞叹,可李诏并不留意这些。
婧娴为李诏考虑,怕她被人瞧见半夜才回得了怪罪,轻声轻脚地送她回了房,同做错事儿的人一般。关上门的瞬间,听到外头的车马声,是老爷回来了。
她是心怦怦地跳,好似做贼心虚,实则也并无犯什么错,而见李诏却是一副从从容容地模样。
小姑娘心里有事,婧娴能猜到一些,感叹她到底是在慢慢长大了,乃至于婧娴有些不敢在她面前拆穿。
婧娴替她铺好了被褥,着着中衣的李诏却只是说:“我睡不着。”
“您还没睡呢,怎晓得睡不着?”婧娴打着呵欠温柔地笑。
“罢了,明儿还有课。婧姨你也去睡吧。”
*
老夫人周氏素来起得早,每日定要念完一千句佛号后才去进晨食。
在这府上,分明个个都是自己至亲的人儿,李诏却对谁都不怎么亲近。
李诏进后堂的时候,她的这位祖母已经坐在座上,面前放了一碗方舀的粥。
“祖母早。”
李诏别过头去打了一个呵欠,拉开了凳子坐在她身侧,拿起了筷子。
“今早阿莲做了小笼包子,是荠菜鲜肉馅的,还有葱油拌面和鸡蛋糕,诏诏你多吃点。”
“每个都想尝点,我要吃不下啦。”李诏客客气气地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汤,说些老人家喜欢听的话儿。
“过几日给询儿新请的先生就要来府上了,这桌上就也热闹些。”老夫人周氏自己却不沾荤腥,“小孩儿还是要教要养,一日之计在于晨,睡到日上三竿可不好。”
李询今年不过七岁,正是玩闹的年纪与心性,再过两年也该去学堂了,因李谢才两岁,李诏的那位继母章旋月放心不下,也分不出身来照看两位,便先叫了私塾来替李询授业打一打基础。眼下李罄文的二夫人好几日未一起来用这早膳了,祖母嫌其懒散。李诏心想幸好她今日起了来,不然又会被祖母指摘。
“询儿谢儿都还小呢。”李诏替他们说话道。
“不小了,你既是长姊,要做好榜样,特别是询儿,你要与他多说说,切不可自己也胡闹耽误。”老夫人周氏看了她一眼,“昨天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正题了!
李诏心头一跳,却不打草稿,朝着老夫人笑道:“差不多戌时吧,您早睡熟了。”又添了点菜。
周氏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诏诏不是个令人多担心的孩子,不比你父亲。”
她心底一沉,想祖母不出府门,却好似洞悉一切,怕是已经知道她说了谎。可既然没在眼前拆穿,那李诏便还是摆出一派什么皆不知的模样。
“母亲,诏诏。”李罄文换上了官服,路过后堂,准备上早朝。
李诏见势,起身拿过了李罄文身边丫鬟手中的饭盒,打开,往里头装碟子。
“给你爹拿一屉小笼,叫他路上吃。”老夫人周氏吩咐完李诏,抬头又同李罄文说,“过两日便是中秋,昨天宫里送来了帖子,上头写了我们一家的名儿。宴席我就不去了,出门一趟也麻烦,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人吵吵闹闹的。你同孩子们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