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心空荡荡地可以装载万物,现在却得偿所愿,装下了个身长八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满满当当的了。
或是恋爱使人失智,恋爱叫人愚笨。又或者无止尽与无聊赖的痛苦是催生一切的源泉,迫使人沉思,反省,向上,往前。
敏锐的思绪也变得极为不连贯,每每都要跌入与人的甜腻回忆里,好不容易悟出了什么,方有所得,却被敲门声打断,一闪而过的灵光便戛然而止,退缩且烟消云散。
“是热水么?”李诏终于得空能好好清洗一番,早先令人烧了水提桶过来。
来的人还未吭声,李诏望见映在透光的房门前熟悉的人影,等了片刻,打开了门,才见到提桶的果不其是元望琛。
她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上,请了他进来。
少年道:“见小厮提水上楼,我便替他送了过来。这客栈倒也随性,倘若随意来一人都让他们上楼,却是个忧患。”
“你不出声故意吓我么?”李诏却是笑着关上了房门,转头与他道,“我晓得是你。”
元望琛径直走入屋内,将两桶水倒入温水澡桶内,道:“我来的不凑巧。”
不明白少年为何突然这样说,李诏斜倚在梁柱旁,看向他问:“怎么?”
“你晓得沈池也来了锦城?”像是陈述又似反问。
李诏惊喜道:“他来了?”
少年试了试水温,没有回答,面色不快地瞧了李诏一眼:“水会凉的,你若不介意,我就呆在屏风外头,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李诏笑着抱了抱元望琛,抬头对他道:“沈池他四处周转,我哪里会晓得礼部有什么新的安排。”
“我在来的路上瞧见他的马车了。”少年未擦干的手指捏了捏李诏的鼻尖,又以自己的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额角。
“哦。”李诏踮起脚尖,捧住少年的脸,笑:“那等我洗完再去与他道声好,孙太医说出公差都被安排在这驿站。”
“有什么好问好的。”元望琛蹙眉,犟着脾气道:“不早了。”
李诏似是乐于见到少年这副颇为在乎而不甘示弱的模样,看着自觉拉上屏风的元望琛的背影,以及他那照映在绢布上的投影,笑着换下了衣物,将整个身子埋在了水里,霎时暖气上涌,温和了她的手脚。她道:“没到子时都不算晚。”
“我倒不知你何时成了夜猫子了?”少年抬眉,盯着桌上的蜡烛,与她拌着嘴。
李诏窃窃笑出声:“你要是嫌晚,眼下怎么还来我这儿?”
“喂。”少年被无情拆穿,只好无奈令其适可而止。
第九十三章 长生???“床塞得下两人。”……
梳洗罢,李诏擦了擦头发,坐到了床沿上。
披着散发,她问满怀小情绪的少年道:
“远西王妃还好么?”
站着的元望琛又丢了一块干布巾给李诏,点了点头:“有赵樱相伴,听闻死讯,倒也没有什么波动。”
“黄大娘呢?”李诏又问,抬头望向影子淹没她的少年。
元望琛看着停下来的李诏,回想道:“我将盛着骨灰的陶罐送过去时,她特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便无他话了。”
李诏心中叮铃作响,一时之间毫无同理心地觉得是她自作孽。
既为云南王旧部,辅佐远西王妃邹若,便不可对因之丧女而感悲痛。
元望琛似欲言又止,待在她身边坐下来后,才道:“不久前,我才晓得我舅母原先亦赠予了王妃一匹布。”
李诏忽然间觉察了出来其中的不同寻常,小心翼翼地问:“是绣有牡丹花样的么?”
少年点了点头。
容俪被设计陷害,亦少不了这块布牵引。
“我找过绸缎铺子的东家,翻出了几年前的订货本。此花式样一共只织了四匹,两匹被平南王妃所定,一匹是我娘所定,另一匹是我舅母。看那记录,早在我去取布、娘制成衣之前她便直接请人送走了。”元望琛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不露喜悲:“后来问过她此事,她讲因与我娘一同逛锦缎铺,皆看中那样式,她记着王妃欢喜牡丹的样式,便特地赠予了她。”
李诏心中一惊,思及远西王妃的大理出身,以及曾听人说起过原来云南王有意令自家外孙女入宫,亦动过几分凤位的念头。
若如此,倒显得容俪的死更似争风吃醋的闹剧,嫉妒与报复掩盖过了那个诸多杀人者的不争事实。
人人皆是刽子手。
再看三年前的种种,从前只觉身处乱麻不止如何纾解,如今只觉丝丝相扣,触目惊心。
往江山朝堂看,此为永久包藏储君生母之耻,为肃清主战政敌韩党众人,为破高丽结盟,为拦蒙古铁蹄,为金缔结朝贡,割裂边境,求一朝和平安宁。
宋之繁盛千秋,是依靠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动。
往恩怨私情看,唯有一词“泄愤”而已。
而自己身中其毒,更像是故事中从未出现的云南王族早早布局好的一招。
顺应李罄文,在党争之中夺下参知政事的位置,牵制李罄文,打压其气焰消除外戚可能,若无子嗣便是空有其权。
而远西王那日在大理寺内说的那句话,却与之相悖。李诏与李罄文彻谈后,便晓得“一家人”的许诺意义何在。
将李诏再度拱上太子妃的位置,她多半是早逝或膝下无子,此时便可以宗室王子过继,因赵檀与新罗高丽婚事休罢后再无成婚意愿,便定一个譬如未来赵樱的嫡子为江山的继承人。
甚至腾出公主府,给这位郡主入住。
只是如今与云南牵连的远西王妃计谋被赵玱识破,手段再如何迂回巧妙,都再无法从中作梗。
这位新太子赵玱看似文弱,手段亦是凌厉。
李诏想了想,与少年道:“这世间大抵没有公道二字,即便你全然了解了事实,真相却终究无法于天下大白。。”
“善恶终有报。”元望琛对之惯来笃定,素来以直报直,“是非曲直在个人心,我不在乎与我不相干的天下人如何想。”
上一次他这般铮铮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曾经他也言语忿忿地斥骂李府一家小人,李诏不由得眼皮一跳。
“那什么与你相干呢?”她小心地问。
少年面向她,盯住她的眼睛,不愿令之逃离:“你明知故问。”
李诏垂头,水滴从发梢落在手背:“我的确相干,牵扯到容姨,与我爹爹和姑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不能全身而退的,都是无法开脱的罪人和凶手。”
“李诏。”元望琛蹙眉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却郁郁不得为解:“那好,不说了,对你,我总觉罪孽深重。”
“你不会把歉疚和在乎二者混为一谈的。”元望琛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亦是提醒眼前的少女。
李诏想了想,抬起了头,手中攥着干帕,看着元望琛沉静的瞳仁好一会儿,才问道:“太子殿下并非远西王妃所出,他特令你来送骨灰,是想告诉王妃,你亦无法为她所用么?”她吞了一口郁结,又问:“你来巴蜀,用意昭然,远西王难道没有多言?”
“我以为,他此人知其然而不语,看似随性,静观其变。”元望琛看向擦着湿发的李诏,“远西王的可恶之处便在于此,事事从‘宗族’‘大局’出发,好似不为自己所谋,却处处为自己所谋。”
李诏用干布裹住了自己的脑袋,抱着双腿托腮:“我以为他要这万人臣服的位置,坐拥江山。”
“倘若真如此,隐瞒真性情几十年不露马脚,未免做人太累。”元望琛边说,却是伸手将布拆散,李诏正要皱眉,却见他坐近了,伸手替她擦了垂下来的几绺头发。
李诏不禁缩起了脖子,看向他,眼中似是疑惑他为何做得如此顺手。
元望琛见她这副模样,终于笑出声:“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李诏蹙眉,感受到少年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脖颈,随即脸红,“我自己来。”她并不习惯淡漠蛮横的少年竟然如此体贴温厚,低头道:“远西王分封后却还能自由出入王城,是因官家对之颇为信任,而他本就无不臣之心。”
“废太子那夜,众说纷纭,官家起疑,是远西王发话保赵玠一命。”
李诏闻言冷笑:“如此,他还是赵玠的救命恩人了?”她双手握住少年的手,放在膝盖上,“赵玠血脉是否纯正一说,本是无稽之谈。元太尉不会不知其中缘由,然因官家心中有虚,只能弃卒保车。若赵玠身上没有赵氏的血,远西王又何必开口保他?我晓得他此人骨子里就以宗室为先,断不会伤害皇室血脉,而其余人的性命却便不以为意。” 她似是在说自己,此时远离临安,远离宫墙,李诏便不再遮遮掩掩,“放任远西王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婧娴,时刻带她,看似宠溺,实则是一种看管。可为何他愿意时时刻刻处处皆有这样的眼线跟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