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尔宁闻言头疼起来:“然未有证据确凿之前,所有人皆不是阶下囚。今日事出突然,死者又是远西王的侧室,刑部与大理寺从早审讯到晚,几乎是将近几日与景夫人有所来往之人皆盘查过一遍了。昭阳君也只是例行问话而已,算不得犯人。只是……”缪尔宁看向李诏,严肃了起来:“久闻昭阳君知书达理又识大体,可为何在那日宴席上出言无状、失态失仪?还望昭阳君据实相告,因什么原因而动怒?”
李诏考量再三,自觉不必有太多顾忌,因自己不是理亏的一方,坦白说出一些事,或还能借大理寺之力作为推手去求得一个自己被婧娴下毒的原由和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不如扰乱一锅粥,让水越浑越好。
“自然是因我与景夫人是旧相识。”
缪尔宁心中一沉,而面色不见动摇,等着李诏继续往下说:
“她是我府上的侍女,名作婧娴,三年前我奉请官家之命去径山寺修行,我本疾病缠身,寺中孤苦无依,而她理应陪同却中途请辞背离,三年间不闻讯,再见却摇身一变成了远西王爷府上的侧室。震惊使然,让我口不择言。”
似有了新发现一般,缪尔宁若有所思,将之记录在案,又问了李诏一些当初婧娴离开李府的原由、原先在府中的表现以及近日见她时的态度与聊天的内容等等细节。
等李诏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廊上的灯都被点燃。有小吏在缪尔宁身侧说了几句,他听后略一沉吟,又看向李诏道:“昭阳君,右丞正在司大人屋内。”
她对这位司大人并不陌生。司建业,原先与李罄文同为枢密院逐房副承旨,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从太医署出来至今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虽未来得及支会李罄文,却也一直笃定不久他便会有所知。因而李诏不担心自身,只是对如何应对问询有所存疑。而今父亲果真赶来,李诏略感心安,点了点头,礼貌笑道:“带我过去吧。”
敲开公房的门,李诏应声而入,可在这间屋内,除了司建业与李罄文之外,令她想不到的是还坐着另一人。
“结束了?”须发花白的远西王赵过看向缪尔宁与李诏。
待缪尔宁告退,李诏行礼请了安后,便坐到李罄文身边的椅子上。
司建业手沏了一杯茶,送到李诏面前,她道了声谢后,还未收拾好心中疑思,便听远西王语出惊人。
“方来时本王已经和罄文谈过这位‘景夫人’了。说来惭愧,如今她死后,才忽然明白一些事,本王自诩已过知天命之年,未想过亦被糊弄至今。枕边人是毒蝎,景娴是婧娴。”赵过干笑,“现下想来,相识之后的许多事情都绝非偶然。”
司建业显然有些吃惊,烫了烫茶杯道:“此案我仅是略有耳闻,审讯过后,还未批过文书。只是我记得分明景夫人是被毒害的那一位,何以谓她为毒蝎?”他低头笑谈:“死者终究是您的结发宠妾。这些日子闻说王爷寡情,你我多年不见,我也只当是他人胡言,料想从前还在翰林院时您可不是这般,时过境迁,今日下官才见识到确实如此。”
李诏寒毛直竖,感到了略显压抑的气氛,晓得他几人私下关系并不算疏远,却也不想司建业说话能如此直白无所忌讳。
远西王凝眉,不见愠气,像是需要一些时间留白自洽,便点了李罄文的名字:“罄文,你倒是也说几句。”
李罄文浅了浅嘴角,颇有些无奈地被推上了前,看着司建业道:“我在想,应当从何处讲起?”
司建业挑眉,似笑非笑,或是因为如今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眉宇之间陡然生威:“您二位是特地来我大理寺说故事的?”
远西王的目光越过李罄文,看了一眼一直捧着茶杯不说话的李诏:“罄文,就从诏诏的事说罢。”
李诏有些讶异,嘴微微张开,抬眼瞧向父亲。
李罄文示以少安毋躁的眼色,拍了拍李诏的膝盖,对着桌上的两位,无可奈何地道:“诏诏的事,或与此案无关,但也不失为一个可借鉴依循的故事。如今虽坐在大理寺里,但我未将彼此视作外人,这才讲了私事,实为推心置腹了。接下来所言,多是猜忌无根据的妄言,听听就罢了,还不要将此作数了。”
重新沏上了热茶的司建业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女近年来体弱多病,三番五次晕厥,乃至于传出不治之症。”李罄文蹙眉,叹了一口气道,“原以为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太医院的医丞也都无从下手。如今在朝中,旁人对我李家微词颇多,诏诏的病便也未想声张,后来也只令一位医丞全力而治罢了。直到待平日照顾诏诏起居的婧娴离府后,她的症状倒是有所减轻。是而才有所猜想,这病来得怪异奇妙,或与她有干系。”
李诏见缝插针,回应李罄文的话:“前些年我与祖母去过一趟广州探望姑母和妹妹,彼时没有婧娴帮着煎熬三餐药,我用着太医署配来的制成的丸药,便无晕厥之症。”见司建业凝眉愈紧,她又道:“还有一次我在径山寺中犯病晕倒后,那时我身边唯有婧娴照料,醒来瞧房内少了一盆兰花。第二日医官来替我诊治时,在屋外发现兰草已经腐烂枯黄,据之推测,想来是那日慌乱之中,盆景被倒入了我未饮用完的汤药,而汤药中掺了他物。”
“药中藏毒?”司建业说了一句。
李诏有些愣怔,尔后点了点头:“有段时间我在府里养过一只鸭子,之后平白无故地死了,因其产下的蛋颜色怪异,经查证是留存了毒物。我平日的确是会喂它一些酥饼,或是屋里的一些点心,鸭子死了,恐怕也是长期食用了经我手却不知从何而来的毒。”
第八十八章 为虎作伥???“你这是见外了……
“诏诏如今还在解毒么?”远西王蓦然插了一句嘴。
李罄文吐息凝重:“非一朝一夕能治愈。”
远西王似是恸然,拍了拍他的上臂:“罄文,你倒是同本王瞒了这么久。”
“是自家事,便不好叨扰他人。”李罄文转着茶杯。
未料远西王颇有深意地道:“你这是见外了。往后也可是一家人。”
此言一出,却令李诏悚然。
恰得司大人疑惑道:“可若真如尔等所说,李府待婧娴有恩,她为何要于昭阳君下药?”
在这间屋子里,彼此之间装作其乐融融的老友,说着似是而非,或真或假的话。李诏只觉头皮越发发麻,因她无法洗清远西王的嫌疑,却听李罄文不露痕迹地去试探,而司建业四两拨千斤一般地一步步戳穿,显得颇为乐在其中。这所谓的“开诚布公”,实则是“明枪暗箭”,她生怕下一刻便刺破他人的逆鳞,揭穿谎言,图穷匕见,乃至于残局无法收拾。
只听李罄文从容以答:“这亦是我不得其解之处。”
“同样不解的,是为何她要来远西王府。”远西王附和道,“顶着一张同邹若相似的脸,又作苗疆打扮。我们顾惜其身世贫苦,父亲亡故,母亲失明,又念在她一番孝心的份上,便允她入了府。”
司建业心知肚明却不拆穿,笑着反是道:“绍兴年间,宣武帝沉迷神佛修仙之道,先以蛊毒操练暗卫冥兵,后又厚待天师道士无心朝政,若非当年郑国公重修禁军枢密院,岳将军鼎力抗金,大宋江山朝不保夕。反观苗疆、大理、西夏、蒙古等地,巫蛊之术虽各异,只是一旦中其招,则令人神志不清、方寸大乱。又闻神婆能取人性命而加之他人,实为阴毒至极的延年益寿之策。此后不知是活命需凭其蛊,还是养蛊需人命。但闻‘苗疆’二字,便叫微臣毛骨悚然。”
“司寺卿是有些危言耸听了。苗疆古术玄妙深奥,只因吾等未参透,无知乃生畏。不过这些年本王亦有所感,时而浑浑噩噩,鬼迷心窍,今日被你一点拨,像是真被下了降头。”远西王看向李罄文,“她在你府上可有发生过怪事?”
李罄文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或我们皆中毒已深,如此便未察觉。”
远西王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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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建业言明会细察此案,过后几日或还有问询,还需彼此不要藏掖,终会还诸位一个解。
于是远西王与李罄文也各自回府,李诏登上了自家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