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尔的声音依旧温柔,秦尔的笑容依旧和煦。秦尔的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他只抬着臂,对着钱途亮晃了晃软绵绵的掌。
“要至尊的。”
最后一块加了青椒的超级至尊芝心披萨被钱途亮送给了秦尔。
薄薄的左掌如一只听话的小白兔,趴于秦尔的左大腿。左手背上被铺了一张塑料手套,那块披萨就摇摇欲坠地叠放着。
主人的出声令阿拉斯加犬果敢。在心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钱途亮望向对侧,轻摇了摇头。
“就剩一块了,你自己吃吧。”
久等的少女迎来了残酷的答复,合情合理的拒绝却还是让那双眼彻底染了湿。垂眸点头,少女张嘴,咬下了第一口。
呀!青椒真的不太好吃呢!
这双手无论何时都不好用。未戴助力手套,秦尔的右掌虚握成拳,细白的五指蜷曲着,扣向掌心。指尖无法按照他的意愿活动,指节无法依据他的指令打开。弯曲的关节抵上一小块青椒,手臂一扬,手腕一挪,拽动绵掌。光滑的青椒块是调皮的捣蛋鬼,仅被迫移动分毫,就从那无知觉的指节下光明正大地溜走了。
一次不行,那就多次。
重复压制,重复拖移,似一棵顽强的参天大树,那块青椒终于被连根拔起。
泄愤般地,小青椒脱离了软蜷的掌,翻着滚,落在深蓝色的牛仔裤上。黏糊糊的芝士把挺阔的布料搞得脏兮兮、油乎乎的。
腾不出手,也无暇顾及,秦尔低头,投入下一场挑战。
不敢转身,也不敢关注,钱途亮不敢与秦尔有再多的亲密接触。他不忍,再刺少女的心。
苦涩微酸的剧情浇凉了闹腾的心。笑容被尴尬笼罩,言语被谨慎侵袭。再精心的玩笑也无法将场子炒热,少年少女们不再交谈,只安静地进着食。
绿色被小心翼翼地去除,长裤被青椒块儿遍布。那块披萨上,仅余火腿、肉肠、牛肉、菠萝与蘑菇。
包容与理解是最好的安慰。秦尔的眸是最神秘的潭,深不见底的池有测算不出的容量。
全场只他一人,面色如常。捏不住,也拿不起。右肘敲击扶手,秦尔偏头,看着他的小狗。
他说,
“亮仔,最后一块,给你。”
第73章
二零二三年二月四日, 农历正月十四。这天,是秦予的生日。
同一个餐厅,同一张新中式实木餐桌, 同样的座位安排,不同的是, 那架黑色高背轮椅的左侧坐了人。
如约而至。酸甜可口、皮脆肉嫩的锅包肉等来了最懂它的食客, 略显拘谨的客人、秦尔的阿拉斯加犬就坐在他的左侧。
“肉肉!肉肉!”
秦予的右手被秦妈攥在掌中,葱白的细指正在为胖嘟嘟的小肉爪套硅胶的小熊□□训练筷。右手被钳制,秦予只能奋力地扑腾其余三肢。粉嫩嫩的唇撅得高高的, 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桌上的沙茶牛肉火锅。
他一遍一遍地嘟囔着,
“吃肉肉!”
沙茶属舶来品, 来自马来西亚, 原名sate。因闽南人喜爱饮茶,又因闽南语中的“茶”与普通话的“嗲”谐音,sate就成为了如今的沙茶。沙茶酱就是沙茶汤的灵魂。上等的大骨经拌盐腌制两个月以上, 再细磨,和虾干、鱼干、蒜头、葱头、老姜一齐, 加入沸油炸透,待冷却后, 又加入五香、咖喱、辣椒、花生等调味,制成美味的沙茶酱。
沙茶汤色红亮, 咸鲜香辣, 带着甜味。蒜和花生是好胜心极强的调味品,争强好胜间,这两种料把沙茶的香扬到了极致。越滚越热、越煮越浓的汤头不仅闻着勾人,尝着鲜美,还会让人吃完都念念不忘。牛腩、牛肚、牛筋、牛肠、牛血......诱人的牛杂在金黄色的汤汁中翻滚, 各式牛杂渗出的浓香使汤汁变得更有层次。嫩牛肉是不可缺席的涮料。吸饱了汤汁的肉带着爽口的韧劲,入口一咬,能爆出浓厚的汤汁。水嫩水嫩的牛肉纤维在齿间缠绕,每一嚼,都是味蕾的享受。手打牛丸是最能锁住牛肉本味的强大存在。圆圆滚滚的牛丸被沙茶汤喂得饱饱的,肥瘦相间的牛肉纹理清晰可见。只瞧一眼,便能想象那Q弹多汁的口感。
戴好训练筷,秦妈伸臂,按住了小孩儿胡乱蹬踹的手脚,“宝贝,坐好。”
漏勺一晃,捕捞开始,一块冒着热汽的嫩牛肉滑入秦予的卡通小碗中。
“小予,用筷子夹。”
指指小孩儿右手的训练筷,秦妈双掌握拳,置于前胸,满眼鼓励。
二至三岁的宝宝模仿能力很强,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可以开始学习如何使用筷子。使用筷子需要动用大约三十个关节和五十块肌肉,三岁以前,孩子的手部肌肉及神经还未发育完全,并不能形成漂亮的抓握手形,宝宝们无需学习并按照正确的姿势夹,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在教宝宝学用筷子方面,家长应以鼓励为主,引导为辅,不可强迫,也不可急于求成。
细短的训练筷是小手的天敌。硅胶指套像悟空头上的禁锢圈,限制了小短指的活动。五指并拢,又张开,食指勾筷,又松开,那双筷比秦予还叛逆,无论如何,都无法灵活地开合。
“不要!不要!”精致的五官凑作一团,小寿星瘪着嘴,鼻尖通红,“不要筷子!”
左手被握住,掰筷的动作被制止。
秦妈的拇指一下一下地抚在小孩儿的手背上,“小予,慢慢来,不着急。”
“小予宝宝最棒了,对不对?”
内心温柔的人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捉着小孩儿的右手,秦妈把训练筷重新套好,“宝贝,加油,再试一试。”
牛肉近在咫尺,筷子就在手中,唾液疯狂分泌。双臂一振,双腿一踹,小寿星暴怒。
目光跃过餐桌,投向对侧。他的哥哥,那个软趴趴、羞羞脸的哥哥,还是被绑在那台奇怪的黑椅子上。那双手,那双畸形的、可怕的手,像缺了腿的死章鱼,被难看的黑色手套罩着,搁在桌上。那只右手又大又薄,从来都张不开。在那没用的掌里卡着的,是一只勺,是他梦寐以求的勺。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可以用勺?
哥哥那么大,凭什么可以用勺?
双目一瞪,双手一挥,下巴一扬,小孩儿的控诉开始。
“不要筷子!”
“哥哥,没用,筷子!”
“小予不要筷子!”
小嘴被迅速捂上,秦妈猛地转头,望向秦尔。眉心紧蹙,双唇紧抿,圆睁的美目里满是慌张与抱歉。
瘫痪多年,秦尔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是藏不住的缺陷。小孩儿只是在直白地陈述事实。这平平无奇的几句童言却令他最亲密的家人、最暖心的母亲对他露出了最疏远、最客套的表情。
有什么错呢?
他的弟弟本就无错。
他的妈妈也大可不必对他表示抱歉。
扯着浅色的唇,秦尔抬眼,面带浅笑,“妈,没事。”
一向温柔慈祥的妈妈竟然对他动了手!小孩儿怒张的瞳迅速溢了泪。
讨厌!
讨厌!!
真是,讨人厌的哥哥呀!
松开小孩儿的嘴,秦妈低头,略显无措地避开了大儿子的视线。
嘴被释放了。鼓着腮帮子,小孩儿屏气,暗自蓄力。
他小,但他不瞎。爸爸和林大哥哥总从哥哥房里拿出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那从袋口冒出来的,白花花、臭烘烘的东西,他认得,那是他早就戒掉的纸尿裤。
小孩儿的大脑最最简单。小孩儿的反击最最直接。
再张口时,他甚至没有任何磕绊。
“小予不用裤裤!哥哥用裤裤!”
“哥哥尿床!”
“哥哥笨笨!”
“秦尔臭臭!”
奶唧唧的嗓音化身火辣辣的弹,炸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伤残的期限是无限。瘫痪已成事实,无法逆转。不便已成现实,无法逃避。他人的小心翼翼、他人的避而不谈、他人的特别关注,总被他笑着,归为毫无必要的过度保护。
三年,三年了。他和这具瘫体已经相处三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足够坚强。他以为,他早已坦然接受。
可这一切,只是他的自以为。
原来,保护并不多余。
最腌臜的无力被他的亲弟弟喊出口的瞬间,他想逃,他只想逃。他是一个自以为是、只懂纸上谈兵的傻子,直面炮火的此刻,他只想懦弱地丢盔弃甲,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