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尔的言行极其妥当,熊戴祺的出现也完全合理。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出在那个决定上!
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就不该答应当说客!
他就不该劝秦尔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不对!
不对!!
他就不该生气!
这份不成熟的别扭他根本就不该有!
吃醋,他就是在吃醋。醋意如潮,在他胸腔中疯狂冲撞,与理智唤醒的懊恼与羞愤大战了几百回合。
这汹涌的醋意根本无法隐藏,一开口,就会不可自控地溢出。不敢开口,这一路,他根本就不敢开口。
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是该被嘲笑的吧?他不想被看穿,他不想被嘲笑,他想逃,他只想逃,他只想从秦尔身边逃离。
欲盖弥彰的解释统称为狡辩。钱途亮不想狡辩。他只呆呆地、愣愣地、静静地坐着。
没有嘲笑,没有追问。
冰凉的指靠近他的掌,撩拨琴弦般地,蜷曲的指尖抚着他的虎口,被拨开,被捋直。那只戴着助力手套的左掌从手背,拢住了他的右掌。
主人偏凉的体温是他的专属灭火器。吸了吸鼻子,钱途亮不再躲。
秦尔转头,望着钱途亮的脸。
车厢昏暗,阿拉斯加犬的侧颜线条却格外地清晰。亮仔的薄唇紧紧地抿着,亮仔的喉结来回地滚着,亮仔他紧张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无用的安慰。
秦尔的双眸晶晶亮亮,秦尔的笑脸暖暖和和,秦尔的声音温温柔柔。
他说,
“亮仔,明天,我们约会吧。”
没骨气,没出息,在秦尔面前,钱途亮从来都是毫无原则的。醋意渐消,羞恼渐褪,所有的坏情绪都被欣喜与期待赶跑,钱途亮的心再次愉悦跳动。
没有再多的矫情,也没有直接的回应。抬起左臂,扬起左掌,钱途亮伸着食指,戳了戳秦尔的肋骨。
那硬邦邦的触感让他不满。五官皱皱巴巴,嘴里嘟嘟囔囔。
钱途亮说,
“明天,你不许用这个了。”
第67章
所谓约会, 就是刷题。准确来说,是钱途亮在秦尔的监督下刷题。
这是一家躲在巷中的复古咖啡馆,由一栋三层的旧厂房改造而成。砖泥堆砌的吧台上,摆着飞马咖啡烘焙机和双头磨豆机, 稍显空荡的机身外壳以各式各色的贴纸装饰, 既精致, 又不乏趣味。一张张或圆或方的木桌被齐腰高的翠竹分隔,成为小小的独立空间。跨过竹群, 静坐桌旁, 饮一咖啡, 仿若藏于自然, 得以偷闲,虚度光阴。
不!不能虚度光阴!
薄荷绿的铁皮音响还在放着慵懒的轻音乐, 粗糙的浅灰砖墙上却挂着明黄横幅。加粗再加粗的笔画,方正再方正的字体,那条横幅上印着八个大字——我的心中只有学习。
悠闲的午后,喜人的暖阳,舒适的环境,轻缓的乐曲,和, 激励人心的横幅。
难得的出行,甜蜜的约会, 精心的打扮, 满心的期待,和,阴魂不散的学习。
多么特别的搭配!
多么奇异的画风!
妙!太妙了!
翻转再翻转,折叠再折叠, 那张A3纸已被密密麻麻的演算步骤填了大半。笔尖划过试纸,圈出试题关键词,钱途亮皱着眉,瘪着嘴,盯着试题卷,在脑中磕磕绊绊地整理着解题思路。
不是必刷必做的历年卷,不是书店购买的模拟卷,摆在钱途亮面前的这张理综卷是他的好同桌,是他的男朋友秦尔,根据他的薄弱点为他独家定制的。
每一道题都是从权威教辅中挑选的,每一道题都是被秦尔修改过的,每一道题都直击钱途亮的知识漏洞,打得他心乱如麻,捶得他抓耳挠腮。
这份卷子的出题者就坐在桌对面,就坐在他面前。
不再是轻便的低背轮椅,秦尔今日的座驾是那台笨重却舒适的高背电动轮椅。他既是出卷的老师,又是乖顺的学生。今日的秦尔谨遵亮仔教诲,并没有穿戴腰托。单薄的腰背略显塌陷地窝着,纤长的脖颈却倔强地挺着,秦尔右手执笔,正在帮他的亮仔填涂答题卡。
即使涂卡笔的笔身较粗,即使笔身上又套了硅胶辅具,秦尔的右手也还是握不紧笔。绵软的右掌戴着助力手套,那支涂卡笔被蜷曲的拇指与食指环着,架在薄薄的虎口处。其余三指团结一致地缩着,稍显突兀的指关节委屈巴巴地挤在一块,细细白白的指尖也凑作一团,虚搭着辅具,卷向掌心。
手掌无力,像早该退休的破旧零件,坠于腕端,被细瘦的右小臂拽着,缓慢挪动。落笔处总不太准确,于秦尔而言,每一个方框都是一次重复的挑战。不厌其烦地拖着掌,一遍一遍地调整角度,笔身摇摇晃晃,笔迹歪歪扭扭,涂出的黑团总不够方正,秦尔却近乎执拗地把着笔,一点一点地填补边缘。
这是亮仔的答题卡,无论答案正确与否,无论过程如何艰难,他都该填涂完整。
这就是他今日的复健任务。
写了又划、涂了又补的字迹把草稿纸填得满满当当,物理压轴题的那块答题框内却仍只有稀疏的几行算式。难,真的好难。除了纯套公式的那几步,钱途亮再也解不出更多。
泄愤般地,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乱七八糟的黑色线团。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阿拉斯加犬丢笔,抬头看向主人。
浅麦色的面颊被笔盖戳出深深浅浅的圆形小坑,浓密的眉被烦躁锁紧,黑亮的眸被困惑磨灰,本就不深的双眼皮被挤成了窄窄的扇形。秦尔的小狗在向他求助。
停笔扬脖,秦尔的眼对上了钱途亮的眸,“做完了吗?”
怎么可能做完!根本不可能做完!明明是拼尽全力地作答,答题纸上却布满了看似敷衍了事的空白。
“没有。”把试卷往前推了推,钱途亮挫败地摇了摇头,“好多题我都解不出最终答案。”
明明是约会日,却要遭受习题的折磨。肩背微弓,上身前伏,钱途亮愤懑抱怨,“太难了!”
面前的小狗像是跺脚耍赖的孩童,秦尔深色的眸映着他的小狗,被暖烘烘的笑意打上毛茸茸的光圈。
“查漏补缺,是有点难。”
抬起左臂,拽起空闲的左掌,软蜷的指尖垂着指向身侧的空位,秦尔笑着,眼睫弯弯,“亮仔,过来,我给你讲题。”
有了召唤,忘了绝望。阿拉斯加犬捡起笔,迅速起身,绕至对侧,拖着藤椅,挨着轮椅。
似一颗小陨石,有一团黑,从右上方坠窜,先大型犬一步,落至藤椅的棉麻坐垫。
健壮的心脏被倏地揪高,心室下是淌着浓硫酸的渊。体形高大的阿拉斯加犬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致命弱点,他害怕所有热乎乎、毛茸茸、软绵绵的生物。
此时,在他面前,在藤椅上,在秦尔身边,耀武扬威地舔爪的,是一只黑色的拿破仑矮脚猫。
喵。
咻。
阿拉斯加犬起飞了。
第68章
钱途亮正在检阅秦尔的复健成果。
秦尔正在批改钱途亮的测试答卷。
拿破仑矮脚猫就趴在舒适的软垫上, 面朝钱途亮的方向,正在慵慵懒懒地打哈欠。
舒适,确实是舒适。修长的腿骨上仅附着一层薄薄的肉,像加了水的橡皮泥, 松垮垮、软绵绵的, 摊平任踩。肉乎乎的小猫爪踏在秦尔的腿上, 把这舒适的软垫践出一个深深的坑。猫爪一抬,失去弹性的腿肉就似破败的老床垫, 慢吞吞、迟缓缓地拱回原样。
秦尔右手执笔, 在答题卷上圈圈画画, 未戴助力手套的左手却置于桌下, 搁在小黑猫身上。
拿破仑猫具有波斯猫的奢华被毛,软而浓密。这只小猫毛色纯正, 不带一点花斑,仿若稀有的大溪地黑珍珠,黑得发亮,黑得金贵。
单薄无力的手掌被小猫的黑衬得越发白皙,弯曲的指节挤作一排,像特制的滚珠按摩器,顺着小猫的背脊。蜷曲的指尖, 圆润的指甲,偶被捋开, 似特别的蹭猫器, 挠着小猫的皮毛。
猫咪的耳朵是它自己无法舔舐的部位,也是它最渴望被人抚摸的部位。内蜷的手指无法自主打开,也无法捏耳按揉,秦尔抬腕, 把左手搭于小猫颅顶,用平坦的掌根轻蹭小猫敏感的耳后。细白的软指拢着小猫的前额,随着掌根的挪动,软乎乎地晃着,似是为小猫挂上了飘逸的白色刘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