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去匆匆。人群渐散,人声渐稀。那些生意冷淡的餐车早已收整撤离,只有热门摊点的那几口锅仍在坚守岗位。
收了手机,俞鑫楠双手抱胸,那双棕黑色的眸紧盯那扇老旧的木质玻璃门。
这是一场突击检查。
22:22
节能灯下班了。破旧的书店彻底陷入昏暗。
重量不轻的门被一点一点地推开,披着鸭绒羽绒马甲的小折耳猫从店内踱了出来。
深黄的路灯,发白的水汽,冬夜的雾气,为他描了边。这是暖心的烟火气为努力生活的人标记的独特光圈。
握着门把手,小猫别着腰,慢吞吞地转身。套着加厚棉裤的残腿膝盖向左,脚尖内八,晃晃悠悠地扭在身侧。健全的左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给玻璃门上了锁。
小猫收爪,左腿后迈,拖着右腿往后扯了两步。
站立时,他的右膝总是过分后伸的,大腿和小腿反向翻折,形成一个明显的钝角。
按下启动键,电控卷帘门缓缓下降。
把钥匙收回兜里,小猫挠了挠脖,拽着挂绳,从马甲的内层拉出一只手套。浅咖色的羊羔绒上绣着深咖色的小猫爪。轻攥着左掌,小折耳猫白皙纤细的左前爪被更大的猫爪吞没。
很好,很乖。
小折耳猫顺利通过考核。
被夜宵的味儿熏了大半个小时,俞鑫楠的眼终于闪现了餮足的笑意。
“小师叔!”
喧闹褪去,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还是熟悉的称呼,还是熟悉的声线,还是熟悉的调侃语调,钻进贺闻佳的耳朵里,却平白生出一股令人陌生的归属感。
修长宽阔的影和瘦削孱弱的那一道重合,一高一低,一壮一细,倒也能互相依偎。
迈至小猫身旁,俞鑫楠微弯着腰,对着他的侧脸,朝着他的耳廓,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左眼先向左瞟,迟钝的右眼在眼眶里漫无目的地颤了几圈,才摆脱了呆滞状态,勉强地在少年的脸上聚焦。
脖颈酸酸涨涨的,一片麻木,左脚掌向左移,贺闻佳摆肩提髋,让这具身体朝左转了三十度,“你,怎么,来,了?”
舌肌无力,本该弹舌的发音被囫囵,被搅磨,变成黏乎乎的含糊音节。这个平平无奇、置于句末的结尾字被贺闻佳赐予了独特的腔调,总能正中俞鑫楠的笑点。
硬朗的五官被虎牙打碎,俞鑫楠笑着,摸了摸鼻尖,“晚自习下课,刚好路过。”
是恰好路过,也是特意等候。
少年再好,也不会是他的专属。自轻的小猫对于少年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右爪插兜,左爪挂脖,小猫轻点着头,一副任人哄骗的单纯模样。
“走吧?我送你回家。”侧身抬臂,俞鑫楠指向一旁的小电驴。
“不,用,了。”低着头,避开俞鑫楠的目光,小猫把下巴藏进羽绒马甲的立领里,“很近,我,走路,就行。”
眼睫颤颤,小猫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解释,“我,上下,车,不,方便。”
他的身体是残废且麻烦的。尽管有少年的全程协助,上下车于他而言也还是困难且狼狈的。
小猫的嗓音仍是细细的,软糯之中却藏了一丝抗拒。
心下了然,不忍勉强。面上还带着大咧咧的笑,俞鑫楠向后按了锁车键,大着音量再次开口,“那我陪你一起走。”
道阻但短。
学生书店位于市三中与教职工宿舍之间。校园与宿舍本就不远,路程减半,更是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
三中的学生似潮,似浪,是这片老街区的活力来源。
22:36
学生们几乎都撤了,一向喧闹的老街区似独守空巢的老人,似无鸟的森林,似无鱼的池塘,蒙上了怪异的冷清。
几位老板仍守着摊点,这几处灶火是为上夜班的人们留的。
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一眼便能望到头。窄窄的道上,那两道影被路灯揪长,被路灯拽近,像两股坚韧的麻绳,被紧紧缠在一块。
低着头,小猫的步伐很小,每一次迈步,都专注且谨慎。
贺闻佳的左腿是这具身体的先驱,拖着他,蹒跚前行。贺闻佳的左臂总下意识地前伸,仿佛只有抓住什么,才能让他安心抬步。尽管他能抓住的,也只有空气。
想扶又不敢扶,想挽又不敢挽,俞鑫楠只能减慢速度,磨磨蹭蹭地与小猫并肩同行。
黑色的砂锅敞着口地码在不锈钢摊面上。金针菇、海带丝、娃娃菜、土豆片、藕片,以砂锅中点为圆心,向锅沿四散排开,中部的空间被手打牛丸、嫩牛肉、火腿肠、蟹□□和鱼豆腐填满。没有红油的渲染,没有蒜末的铺垫,各色的食材不用过多的繁琐工序,只泡在清淡的汤中,被烧开,被熬暖,被炖熟,被逼出各自的天然香味。
小折耳猫的右前爪还塞在马甲口袋中,绵软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枯瘦畸形的右肘向外撇着,就要蹭上砂锅。
蠢猫!
走路只看路的小蠢猫!
右臂后伸,大掌一扬,俞鑫楠捉住小猫的右肘,微一使劲,就把小猫扯离了原本的步行轨道。
小猫的左腿还抬在半空,重心还置于患侧。半身废用,本就难以保持平衡,被这么毫无防备地一揪,废弛的右腿当然撑不住。小腿一软,后伸的膝猛地前折,小猫如一颗断线的小毛球,无措前扑。
左掌被手套裹着,直直地朝前伸,这一次,小猫抓住的不再是空气,而是俞鑫楠的左手。
一头卷毛撞上俞鑫楠的左腮,冰冰凉的左耳碰上俞鑫楠的下颌,还算强健的左膝磕上俞鑫楠的大腿肌。
“旁边有锅,小心。”
拽着小折耳猫的两只前爪,俞鑫楠把贺闻佳护在怀里。
少年的话贺闻佳听不见。耳道被塞了棉,内耳爆发一阵尖锐的鸣响。这突如其来的耳鸣搅得他大脑晕眩,激得他心慌欲呕。
舌从唇缝溜出,紫红的舌尖微向右偏着。未来得及下咽的唾液顺着舌,缓缓流出,为他尖尖的下颌上了一层粘稠的膜。
潮湿沾上了俞鑫楠的肩,在他的外套上留下滑稽的波纹。
左脚着地,支起摇摇欲坠的身躯,右腿还别扭地弯着,小猫却收回左爪,执意逃离俞鑫楠的怀抱。
“小心热锅!”盯着小猫的发顶,俞鑫楠大着嗓子,再次出声提醒。
累赘的右肘被少年的掌护着,拢至前胸,和热腾腾的砂锅拉开了距离。
原来,小师弟是在保护他呀!
视线回挪,投至俞鑫楠肩部的水波,波纹逐渐扩散,卷着嘲笑,带着锋芒,追得他无所遁形,刺得他心脏支离。
避开手套,小猫抬爪,用衣袖擦去了下巴的粘稠。紧张、害怕、自厌,漫过他的头顶,憋得他无法呼吸。
垂着眼,他一字一顿,“对,不,起。”
对不起,你予我保护,我却报以脏污。
有一块布满青苔的破砖石,压着小猫的脑袋。小猫始终埋头,携着满身污泥,一步一挪地走在俞鑫楠身前。
步行道的尽头有一级十五厘米的立缘石。
小猫不是第一次尝试独立下阶,俞鑫楠却仍是不放心地紧跟着,伸着臂,做好随时搀扶的准备。
重心左移,右脚悬空,甩着髋,贺闻佳把右腿先抖下阶。右膝锁不牢,小腿松垮垮地向后伸,废足内翻着,右侧的鞋帮先落了地。左膝微曲,贺闻佳放低重心,抬髋摆臂,似挖掘机的机械臂,细长的右腿被再次抬起,左脚掌蹭地,反复调整角度,右脚挂鞋,软绵绵地晃着。肩膀□□,缓缓松劲,右脚终于被贺闻佳平稳地摆在了地上。
瘫软的右侧肢体是无法让人完全信任的,每一次的重心右移,都是双侧肢体的一场博弈。力量渐移,注入右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似是自我欺瞒,贺闻佳屏息凝气,还不等右腿完全杵直,就抬起左腿,果断又迅速地下迈。
他的安全感全来自于左腿。左脚着地,双肩泄劲,贺闻佳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俞鑫楠的大掌还举在他的身侧,贺闻佳庆幸,这一次他没有再麻烦他。
“佳佳!”
先是从保安室里探出一个头,接着,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底碎花的家居服,枣红色的短款棉服,女人的个头不算矮,却很瘦,疏于保养的脸上,满是岁月磨练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