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均心中苦涩与骄傲同时涌起,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父亲涌过的上万把剑,还更能触动他对剑的喜爱吗?
江歇走了一段路,将手中的长风剑随手插在地上,又弯腰拾起另一把剑,说:“这把剑,名为‘悟过’。师弟十分崇敬玉清真人,玉清真人的剑名为‘悟过’,他在九百六十二岁那年夏日,模仿玉清真人,将自己的剑也命名为‘悟过’,寓意常思己过。”
江歇抬起剑来,用食指、中指轻轻抹过剑身,感怀道:“师弟的本命剑,在他八千五百岁那年寻得。在此之前,他用过的许多剑中,这把‘悟过’算是跟了他很长时间,足有三百六十六年。”
说完,江歇又将这把悟过剑甩入地面之中。
谢灵均听到这里,明白江歇的意思了,江歇准备从谢长怀用过的剑中,为他寻得一把趁手的。
谢灵均动容道:“师尊,你……很清楚这些剑……”
江歇怔了片刻,缓缓点头:“是。我在慰灵塔中,看着师弟的尸身,闲来无事便想想他生前的片段。久而久之,几千年的时光都牢牢印在我脑海中了。”
江歇对谢长怀的剑,如数家珍,丝毫不爽,这是何等的了解与珍视?
“罢了……”江歇脸上又现出十足的哀恸,语气愈发低沉,“死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我本想永远封锁这栋楼,可往后万年、十万年一过,我们都老死,谁又记得青阳阁还有过一个谢长怀?与其让他的剑束之高阁,不若赠与你。”
江歇说到最后,几不可闻,说完,旋即伸手。
但见万剑应和,金铁争鸣,满屋的长剑都似有灵一般,迫不及待的模样,想要飞往江歇手中。
铅刀尚贵一割,何况利剑?
万千长剑中,飞来一柄古朴无华的铁剑。铁剑尚未出鞘,比起其余争鸣的剑,这把看起来太过安静。
江歇一把抽出铁剑,日光照耀在剑身上,仍旧看来平平无奇。可就是这样一把笨拙的铁剑,甫一出鞘,屋中其余万把长剑便静默了下来,不敢与其争锋。
江歇将铁剑递给谢灵均,说道:“这把剑,无名,你如愿意可为它取名。谢长怀,青阳阁曾经的剑尊,这便是他的本命剑。”
谢灵均低头,久久凝视江歇手中的剑,神色晦暗难辨。
江歇并不着急,也不怕谢灵均会拒绝。
只有不识货的人,才会认为这把剑当真平平无奇;大巧不工,这把剑恰恰是奇巧到极致,返璞归真,因此看起来古拙无华。
谢灵均静止,只因为这是他生父的本命剑。前世,凡是有关谢长怀的话题,众人都讳莫如深。而此世,谢灵均不仅听到了生父相关的事,还来到了他的居所,得到了他的本命剑。
子承父剑。
这对于谢灵均而言,意义非凡。他从未见过亲人,可他却能得到与剑修本人同等重要的东西——剑修的本命剑。
难怪师尊此前嘱咐“将它视作自己的生命”。
谢灵均既然知道这剑的来由,不消江歇再说,自己也绝对珍视万分,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弟子……”谢灵均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语言实在太过多余。这种情况下,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了什么,说了多少,全无必要。
谢灵均单膝跪地,双手奉上。
江歇垂眸俯视谢灵均,看着这自己亲手捏出的造物,看着与自己大徒弟同名同姓,生得如此相近的人,心中百般滋味混杂。他将剑递予谢灵均,也是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他此前已经说得够多。
谢灵均接过剑,缓缓起身。
冰冷的剑鞘,冰冷的剑。可正是这没有丝毫温度的剑,却让谢灵均心潮起伏,心中激荡不已。
谢灵均一直致力于人剑合一,他从前以为,只有把自己也变成一把剑,才能抵达这至高无上的境界。可近来,他体会到了爱、恨,体会到了心被高高悬放,以及重重落地的过程。他忽地发现,人剑合一,可以是将剑化成人。
什么样的人,拥有什么样的剑。这是确切无疑的。
剑是冷的,而人可以是热的。如果人随剑,人也会变冷;倘若是剑随人,那剑也会沾染温度么?
谢灵均终于发现了一件事——这一世,他不单单在重新习剑,更是在学习如何做人。做一个有情感的人。
“师尊……”谢灵均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弟子愚拙,想请教一个问题。”
江歇凝视谢灵均,微微颔首。
谢灵均问:“剑应多情,还是无情?”
江歇还以为谢灵均要问什么,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得失笑,回道:“多情。”
谢灵均心中一沉,又问:“时刻念诵清心诀,剑能多情吗?”
江歇道:“不能。”
于是谢灵均也笑了:“弟子明白了。”
“心中炽情太盛,容易入魔。”江歇神色平静,“如非体质特殊,实在必要,常人不须时刻念诵清心诀。”
谢灵均:“那何人才须时刻念诵清心诀?”
江歇开始皱眉,或是忧虑过甚,他的眉间有一条深堑。配合着斑斑白发,老态尽显。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灵均低垂双眸,似笑非笑。
他自懂事起,就被江歇教导出剑、挥剑、归剑,时刻念诵清心诀,而现在,江歇却同他说,这不是必须的。
那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江歇对他并非真心,而是虚情假意。其二,谢灵均前世体质特殊,不得不这么做。
原先的身体有所残损,他最是清楚。他也是今生阴差阳错之下,才得知自己的神魂被阵法割去一角,神魂不全,无法飞升。也就是说,无论是躯壳,还是神魂,他都是残疾的。
江歇沉默片刻,解释道:“灵魔同体的人,必须时刻默念清心诀,以压制体内的魔性。”
谢灵均心神念转,便想到了那株蚀心魔蛊,想到那两粒天灵珠和两粒天魔晶。
江歇叹了一口气,一挥衣袖。周围的长剑纷纷退却,多出一片空地来。
“坐。”江歇说完,自己先盘腿坐下。
谢灵均看了沈正泽一眼,两人相继坐下。
“青阳阁收徒制度十分严苛,”江歇并没有立即解释一切,而是从最初开始讲起,“旭日大比,三年一次,是为考校。大比中脱颖而出的凡人,大多被收为杂役,而后三年升为外门弟子。再三年,资质突出的,可晋升为内门弟子……”
谢灵均不知江歇为何说到这些,只认真地倾听着,默不作声。
江歇道:“从内门弟子,再拜师被收为亲传弟子,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并未真有师父教导。而在我亲自教授你们之前,你们还应在青崖书院学习三年。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此处,他停顿一下,停得有些突兀。
谢灵均不禁望向江歇的白发,心想:这来不及指的又是什么?
谢灵均心中清楚,江歇既因心魔誓而致使境界停滞不前,那万岁之前必然陨落。可仍应有千载岁月,这句“已经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是已经?
江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说:“我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留给你们。而以你们现在的情况,同你们谈论大道,实在有些过早。”
谢灵均与沈正泽对视一眼,却不知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
而谢灵均心中想的简简单单——他与沈正泽的神魂都已太上境大圆满,此刻同他谈论大道,正是时候。
“而方才论及剑之多情与无情,论及灵与魔,也为时尚早。”
谢灵均依旧不语。
江歇说着说着,洒脱一笑,摇了摇头:“罢了。有些东西是需要体悟的,你们虽然不懂,可我难道就不要说了吗?我如今告知你们,你们用余生去体会,等到了我这年纪,经历我所经历过的苦难,或许就能懂得一二了。”
“我知苦难。”谢灵均心想。可他又觉得,自己历经的苦难,与江歇所历经的,不可同日而语。
谢灵均向来认为,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懒得施舍一个眼神。
他无论是入魔被追杀,为了刘少卿而甘愿自损,抑或是最后被杀。这些在常人眼中痛苦异常的仇恨,他都能等闲视之,最后在短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地放下。
可江歇显然有自己的执念,有无法释怀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