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了三十四个对不起的时候,我哥拉开了门。他低头看着我,良久一言不发,“哥哥”在他面前干枯了。
“起来。”他说。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用手背擦着眼泪,低声对我哥说:“对不起……”
我看不见我哥的反应,只感到他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我的头发上,这只手把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哥蹲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用纸巾擦着我湿漉漉的眼角。我第一次和我哥面对面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清楚他的睫毛、近到能感觉他轻微的鼻息——近到我一垂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于是我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和我哥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我哥流血,我会掉眼泪。
我对我哥最初的亲情以及未来的情欲和爱情都是在眼泪中滋生的。
第7章 “不想哭就别哭”
潘桂枝的母亲是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她没有等到吕新尧的登门谢罪,于是跑到我家闹了一场。离开的时候,她语气狠毒地对孟光辉说:“一个丢了老婆,一个死了老公,等着瞧吧,还不知道谁先克死谁呢!”
孟光辉脸色铁青,对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要死先死你!”
当时不光是孟光辉,就连潘桂枝的母亲也没想到,她的话在不久之后居然应验了。
孟光辉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我家门口围满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其中就有潘桂枝的母亲。她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惊诧地拉着她儿子问:“姓孟的真死啦?”
我记得潘桂枝当时脸色煞白,仿佛丢了魂似的,半晌没有理会她。
孟光辉的死在白雀荡引发了轰动。我父亲的同事们都感到吃惊,他们说孟光辉生前是个体面讲究的人,怎么居然死得这样不体面?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胳膊底下总是夹着一本谁的诗集,嘴里常常念念有词,人多的场合,他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等到四下无人,他清一清嗓子,河边的雎鸠就张开白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孟光辉念过很多人的诗,只有一句被他翻来覆去地念了很多遍。在我的印象里,每当念到这一句时,孟光辉总是忍不住将背在身后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竭尽全力伸向前方,仿佛要抓住正在西沉的太阳。同时,震动的胸膛里发出慷慨激昂的吟哦:“难道在天性热烈的偷情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批蠢货?”
孟光辉就是在一次偷情中意外死去的。
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议论纷纷,将他架在门板上抬回来的人说,孟光辉的尸体是他清早浇粪的时候发现的,没人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在粪池里,他的死因和淹死他的粪池一起被压在了石板底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从潘桂枝口中得知了真相。
那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在打谷场的草垛后面,潘桂枝忽然从背后箍住我,声音喑哑地说:“你爸爸就是这样抱上来的……”
孟光辉被发现死去的前一天晚上,悄悄翻墙溜进了潘雨莲家的院子。
潘雨莲是潘桂枝的姑母,白雀荡的女人们私下里说她是潘金莲。潘雨莲的丈夫有很严重的驼背,从背后看他只能看见驼峰一样的脊背,却看不见后脑勺,大家都叫他吴骆驼。即便吴骆驼这副德行,潘雨莲居然还生养了两个孩子。于是有不少人觉得她的两个孩子来路不明,也有人在背地里编排说吴骆驼就是因为潘雨莲才成了骆驼。
孟光辉翻进院子里之后,拉开虚掩的房门,轻手轻脚走进了潘雨莲的屋里。当时屋子里没开灯,黑黢黢一片,孟光辉躲在门背后,等人一进来就猛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潘雨莲。他的手在潘雨莲身上摸来摸去,整个身体都贴着潘雨莲,急不可耐地磨蹭着。
被他突然抱住的潘雨莲惊慌地大叫了一嗓子,却被孟光辉捂住了嘴。孟光辉等不及解开潘雨莲裤子上的钮子,摸黑就将手从裤腰缝里挤了进去。
这个时候孟光辉猛然一震,意乱情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猛地推了“潘雨莲”一把,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跑了出去。刚才被他抱住的“潘雨莲”这时大叫起来,孟光辉一片混沌的脑子嗡嗡作响,爬到墙头时远远地看见有人向他追来了,孟光辉恍惚间被吓破了胆,失足从墙顶上摔了下来。
我想起孙月眉说自己是被孟光辉强奸的,这句话现在得到了侧面的佐证,孟光辉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干起了强奸的勾当,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那么走运。
他这一摔,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时候我弟弟还在我哥他妈的肚子里没出生,我还没有勾引我哥。
孟光辉臭气熏天的尸体在家里躺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孙月眉脸色惨白,经常双眼直直地盯着死去的孟光辉,好似要将我父亲掐活过来,再掐死一次。
我是孟光辉唯一的血脉,有人把我往孟光辉身边推,对我说:“看看你爸吧,看一眼少一眼啦。”我被推到孟光辉跟前时脑袋忽然一片空白,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空白,我感到自己是被丢到一具尸体而不是一具父亲面前。
村里的老人提醒我,让我哭出声送一送我爹。但我是个不孝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僵立在孟光辉面前,不知所措,慌张得忘了掉眼泪。我不知道我在孟光辉面前站了有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很久的两分钟,直到我哥挤开闹哄哄的人群,把我拉到身边,一路带回屋里,我才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
吕新尧说:“不想哭就别哭。”
外面的人都对我说“想哭就哭”,那时我哭不出来,可是现在我看着我哥,只摇了摇头,眼泪就把眼皮烧红了。
“我没有爸爸了……”
我对我哥说完,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看见一只鸟飞走了,飞进了西边的夕阳里,飞进了落日里。我自小追赶的那堵背影从鸟一样小,变得像山一样大,可望不可即。
孟光辉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对我不好,他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让我出生,并替我找了一个哥哥。然而他死去之后,他的好却突然被记忆放大了。——我父亲的死亡让我初次意识到死的魅力。这种魅力令我泪流不止。
吕新尧脸上的表情在我的泪水中漫漶不清,他没有像从前一样不言不语地等我哭完。他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也是第一次对我说:“你还有哥,我就是你亲哥。”
第8章 白月光
孟光辉的死带来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把我家房子劈成两半。
我常常梦见我哥带着孙月眉和我那还没出生的三弟走了,扔下了我。好几个晚上,我从梦中惊醒,撑开眼皮慌张地扭向窗边,确定我哥还在。我和我哥的床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有一回我从床上滚下来,睁眼的时候还是半夜,发现自己正躺在这条过道里,脑袋一偏就能看见我哥。
我醒了,但我没有爬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继续躺在地上。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哥床上有白月光,被方形的窗格一筛,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状,像一床薄薄的被子盖在我哥身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哥,也盯着他身上的被子。我想钻进我哥的被子里,可是我不敢爬上他的床,于是我爬到了床底下。
我窝在我哥床底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我哥每一次翻身,床上的木板就会轻轻地晃动,发出孱弱的吱吱声。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同一片屋檐下、躺在同一床被子里,这样的距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孟光辉死了,我没有爸爸了,我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不同人的血,但他就是我亲哥。就算我们家的房梁倒了、屋檐塌了,或者一场大洪水把锅碗瓢盆都冲跑了,只要我哥还在,只要我们相依为命,我就能什么也不怵地活下去。
但要是没有我哥,我一个人是活不了的。
被抛弃的恐惧让我比从前更加注意我哥。
那段时间我哥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他身边不再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共同的话题分道扬镳了。放学后我和我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哥的眼睛经过长时间的沉默,里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他从前没有、他的同龄人现在也没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