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月的解药需每季朔日从太医院持凭证领取,否则发作时痛苦难忍。
今天不过这月初二,这鬼玩意真是一日也不肯消停。
童见岚暗骂。
六部须发皆白的老头们还在不紧不慢持笏奏表,依次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钩月不愧是给朝廷鹰犬准备的,发作后瞬息间即让人难以站立。童见岚狠咬舌尖,尽力维持姿态,却仍是螳臂当车。
卢璋正听得昏昏欲睡,猛地听到近旁重物落地的沉闷一声,惊得差点从龙椅跳起。他茫然四顾,发现童见岚跪伏在地人事不省,心头重重一跳。
朝中涌起窃窃私语声,礼部尚书说完这句话吼停下。几十张或冷漠或严肃的或好奇的面孔齐齐冲着卢璋,他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道:“今日暂且退朝。着人把童司礼扶到后殿,宣太医来瞧瞧。”他焦躁不已,手心泌出薄汗。但他记着童见岚叮嘱他无论何事都不可坏了规矩,只得在龙椅上如坐针毡。
位列诸臣之首的晋王没有和其他人一同离开,反而大步迈至童见岚处,不待左右侍卫上前,一把扳过他的身子把人抱起。卢谨与手下兵士混惯了,知晓自己与文臣力量差距甚大,但也想不到一个及冠青年能轻盈至此,怀里似乎只剩下一片衣服。卢谨怔怔地盯了童见岚一会儿,压下怪异之感,抹去他嘴角溢出的血迹。
见卢谨抱起童见岚向外走,卢璋匆匆跑到他旁边,语带颤抖:“叔父看着如何?”
卢谨安抚道:“不清楚,但心脉没有异样,应是无甚大事。”
卢璋喏喏,忐忑地看着卢谨把人放到榻上,值班太医随后上前诊治。
被灌下几粒药丸,一个时辰后童见岚便转醒。
他肺腑仍有轻微闷痛,但已不影响行动。见他坐起,小皇帝喜忧参半:“童司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童见岚不知太医如何应付他,不动声色道:“好多了。不知臣是为何……?”
卢璋道:“他说你是劳累过度引发旧疾,我怎不知你有过什么旧疾?”
童见岚咬牙微笑道:“许是臣幼时进宫前生病伤的身,不妨事。”
卢璋急道:“怎不早说?早知如此,应多安排些人帮你。”
童见岚顺势下榻跪好,道:“是臣思虑不周,殿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卢璋更急,往上拉童见岚的手臂:“我不是怪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童见岚一动不动,越发俯身:“陛下,陟罚臧否乃明君之道,臣有罪当罚。”
卢璋回道:“你辛勤有功,功过相抵。好了,快起来吧。”
童见岚还想再辩,不期然一道如金石相振的声音响起:“皇上圣明,童司礼何必拘泥?”
正是卢谨堂而皇之进入室内,抱拳向卢璋行礼:“臣卢谨见过皇上”
卢璋讷讷:“免了。你这是?”
卢谨道:“臣挂念着童司礼,想来看望。”
卢璋心里莫名,嘟囔:“晋王倒是好心。”
卢谨不在意小皇帝的反应,微微低头打量跪坐的宦官。
童见岚摘了纱帽,乌发披散,即使穿着厚重朝服,仍显得弱不禁风,似乎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幸而他脸上还有几钱肉,露出的侧脸弧度圆润,不致像个饿鬼。
卢璋不觉出神。他少时便征战于外,早没了儿时接触的宫人的记忆。如今重心放回朝内,不知怎地不自主对这小太监频频注意。
本来是幸灾乐祸先帝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几面之缘后卢谨却发觉自己看不透此人。
寥寥数个照面中,童见岚在人前总是沉静寡言,甚至于迟钝木讷,但新帝慌忙即位的桩桩件件要事,卢谨知道都是他背后操持——挑不出什么错处又不占风头,中规中矩得恰好。
因而这次早朝意外,卢谨第一反应是疑心有什么阴谋,才急忙“好心”上前查看。
直至目睹太医院的反应,卢谨才猜到几分其中秘辛。
如今见童见岚瘦骨伶仃,他不禁心生可怜之意。
“……那就罚童司礼半年俸禄吧。晋王觉得合适吗?晋王?”
“什么?哦,但凭皇上做主。”
第三章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宫墙内外并无不同。
元夕夜不禁金吾,都城内摩肩接踵,火树银花,灯火更比月明,街市如临白昼。
宫宴结束后才过黄昏。围坐于一群长辈中间用餐,卢璋只顾注意礼仪举止,回寝宫后才觉出腹内空空。
童见岚服侍卢璋就寝,见到他卢璋大倒苦水,念叨几句,忽而灵机一动:“今天不落锁,宫人是不是都能随意进出?要是让后厨做夜宵被母后知道她肯定不高兴,不如你出宫给朕买点城里的好玩意?”
虽然日日伴着同样的雕梁画栋,童见岚和其他年轻活泼的內侍宫女不同,对宫外世界无甚兴趣,闲暇时他宁愿会周公。但耐不住小皇帝声声央求,童见岚终究换上常服,拿玉牌上街去。
行人如织,童见岚畏寒,穿毛氅戴兜帽在其中仿佛游魂。节庆气氛火热,周围时不时有黄发小儿琳琅笑语,童见岚身处其中也被染上几分亮色。此刻他才生出自然的喜悦,随即想到卢璋即便这时也不得自由,心下不免酸涩。
童见岚凭着儿时模糊的印象和人们的聚集规律买了些甜点和行货,两手占满才提着往回走。
他怕脚程太慢让卢璋等不及,好在专门记忆过城内地图,容易抄里坊间的小径穿行。
正低头赶路时,耳边兀地响起人声:“童司礼也来凑热闹?”
童见岚抬头,前方几步远晋王笑意吟吟。
他不知卢谨为何前来寒暄,抬手示意,礼貌笑道:“不便行礼,晋王见谅。”
卢谨摆摆手:“无妨。”瞟了一眼促狭道,“不知童司礼这是给谁带的小灶?”
童见岚道:“贵人心善,逢佳节遣臣出宫,臣身无长物,只得‘投以木桃’,实在惭愧。”
卢谨未置可否,猛然凑近他。他与府中众人吃了些酒出来吹风,无意看到这小太监行色匆匆,便心血来潮想逗弄一番,却在看清宽大帽沿下的光景后怔住。
连花纹都欠奉的暗色大氅,竟衬出童见岚一张芙蓉面。
童见岚本就肤白,白日里宫内行走,与其他内侍一同傅上一层厚粉,则显出诡异惨白,搭上殷红唇色、阴柔面相,形似鬼魅。原本的殊丽颜色不使观者心生好感,倒格外令人悚然。现下素面朝天,方露出端丽容色。刻意拉近的距离下,卢谨能看清他鼻尖几粒芝麻似的小痣,显得他可怜可爱。
“亏得童司礼捂得严实。卫玠在前,是该为之镜鉴。”轻佻之辞脱口而出,卢谨不由呆了一瞬。
童见岚微愣,维持住波澜不惊的神情:“晋王说笑。您是咱大梁的英雄,跌荡风流更胜潘安,如此抬举,下臣惶恐。只是时候不早,请您行个方便?”
卢谨虽不曾在京师久住,但自问美人也见过不少,他把这瞬间的失态归咎于童见岚与平时巨大的反差。卢谨暗中唾弃自己怎么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般快言快语,正想找个借口便溜掉,却被童见岚毫不在意的态度抢白,他一口气窒住,顾不得细思为何自己轻易被挑拨情绪,讥道:“童大人好伶俐的一张嘴!便是不耐烦与本王应付,也不必违心谬赞,倒折煞了本王。”
童见岚吓一跳:这带兵打仗的都气性恁大?他心里嘀咕,这神不是自己请的,却需自己好言好语相送,是哪家道理?
之前宽厚好心的样子是错觉吧?
童见岚低眉顺目道:“小人岂敢?小人句句真心天地可鉴。您大人大量,小的笨嘴拙舌,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晋王只觉得自己被这绵里针扎了个对穿。但也不好再寻衅耽搁他,气闷也只好假作大方道:“童大人见外,本王不过和大人玩笑几句,惹得大人战战兢兢,倒成了本王的不是。你自便罢,本王府中还有些杂事,恕不奉陪。”
童见岚松下心:“在下告辞,顺祝殿下元夕安康。”
进到宫里才是要拿出十分力气伺候的祖宗。卢璋听着灯花数着更漏,巴巴等到童见岚回来,兴奋不已。好容易哄睡了主子,童见岚长出一口气,披衣走到屋外。许是今日见到往常不曾遇到的盛景,即便身体疲倦得很,精神仍极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