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6)

江陵心中有些害怕刚才傅平的举动,然而她知道傅平一向极喜欢自己,那些害怕在看着傅平稳重高大的身子和听到傅平温和的声音时也慢慢地被抛在了脑后,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傅平又站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天苦了陵姐儿了,你……我让下人服伺你洗漱,笙哥儿去叫些陵姐儿爱吃的,陵姐儿好好地吃,吃完后好好地休息。明日,明日好去见县尊大人。”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阻滞,有些不自然。

江陵点点头,傅平仓促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傅笙对江陵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嗯,我先让他们上你喜欢吃的丁香馄饨、香狸肉、炸丸子、杏仁豆腐、带骨鲍螺好不好?”他边走边问,打开客房的门叫来下人,一一嘱咐下去,又转头问:“还想要吃什么?”

江陵摇摇头,细声说:“够了。”

即时便有傅氏家丫头进来,带了江陵到隔壁去洗澡更衣。

两刻钟后梳洗完毕,江陵看着换下的衣裳,那套里衫是阿娘亲手一针针缝制的,外衫是太太亲手一针针缝制的,看着看着,泪盈于眶,她捧起脏破衣裳对一位相熟的丫头说:“阿环姐姐洗净了不要扔掉好不好?”丫头阿环以前常随傅笙去江府,自是知道江陵家变,不由红了眼眶,温柔地道:“好的,姐儿放心,阿环一定小心洗干净,好好还与姐儿。”

江陵致了谢,走回隔壁,此时菜刚刚提上来,多了一碗酸甜汤,下人道:“老爷说让姐儿先喝点汤缓缓肠胃,慢着些儿吃。”

江陵平日饭前必喝一小盅汤水,这是江宣为养幼女肠胃定下的规矩,没想到傅平竟也记得,江陵小小的心里涌起暖意,虽是平日不大爱喝的酸甜汤,也慢慢地喝尽了一小盅,方吃起丁香馄饨来。

待得她慢慢地吃完了菜食,咽尽了嘴里的饭粒,便再也忍不住困意,眼帘一个劲儿地往下垂,重如千斤般抬不起来。

小傅笙也晓得她必定是累极了,便和阿环一起扶着她到里间睡床上,对她说:“你好好地困觉,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江陵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在暖融融的床被里沉沉睡去。

此时夜已深,前面酒楼里各位贵客业已散得三三两两,傅平心事重重地站在酒楼门外送客,最后一位走的却是县尊大人。

此时福满楼酒楼前已经没什么人,县尊停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江家……没想到还真活着一个,他们办事真是滴水不漏,你如今心中怕是不怕?唉,切记得全听吩咐行事,不得有旁的心思,否则大祸临头!”

傅平怔怔地望着县尊的马车辚辚走远,半晌不能动弹,直至一起到城中帮手的傅氏第三子、他的三弟傅峰走近,方回过神来,傅峰沉默半晌:“笙哥儿方才接进来的真是江家的陵姐儿?”傅平惨然一笑:“我心如刀割。”傅峰紧抿着唇:“大哥,怪不得你,傅家也是刀俎下鱼肉,你……”傅平竖起食指:“噤声。”

两人齐齐转身,长街一头,一个黑衣人正缓步走来。

第5章 背叛

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马车垂着帘子,正对着她的脸的一侧有一扇窗,也垂着布帘子,随着马车走动一晃一晃,晃进来半明半暗的光线。江陵不知道怎么回事,懵了片刻,躺着转了个身,想伸手,却发现伸不直手,有东西在左手腕上扣住了她。

她朦胧间下意思伸出右手摸向左手腕,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链子,她一呆,又伸了伸左手,链子便绷紧了,左手僵在那里动不了了,再加上马车不停地晃动着走,她漫漫地想着这是在哪呢?做梦了吗?

梦!她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左手手腕勒得生痛,她顺着链子摸过去,发现链子的另一头扣在马车里侧架子上。江陵呆了片刻,整个人站了起来,脑袋猛然撞上车顶,啪一声又坐倒,却险些与车厢里另一个人撞上,那人十分迅捷地伸手按住她,江陵立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江陵的脑袋被撞得发痛发晕,过半晌才借着马车窗外的光看清那人,那人也看着她,冰冷的双眼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全身上下,狭长的脸上鼻如钩眉如帚,毫无表情。江陵不由打了个冷战,嚅嚅地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一言未毕,她看到了那人的一身黑衣,那一瞬间,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她。

大火中的黑衣人。

一刀砍去了喜叶脑袋的黑衣人。

烧死了她的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太太还有小弟弟的黑衣人。

……

江陵的恐惧如同实质,她浑身发抖,越抖越厉害。

为什么黑衣人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在黑衣人手里,他为什么要带着她坐马车,是要去哪里?

她明明……江陵想起来了,她明明刚刚在福满楼吃了晚饭睡觉,她明明和傅小哥哥重聚了,她明明是在福满楼傅伯伯的庇护下了,她明明……逃出来了……

黑衣人见她忽然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不问了,却害怕到发抖,倒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说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江陵忍不住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想挪到远离黑衣人的车厢角落,却被左手绷紧的链子阻止,犹如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掉落在猎人面前,想躲无处躲,想逃没法逃,只能瑟瑟发抖地缩着身子。

黑衣人无趣地看着她,喝止:“不许出声、不许哭、不许动,不然割了你的舌头!”他嫌弃地拎起江陵,扔到一旁,自顾闭目休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前驶着,江陵缩在一角,看着黑衣人的衣摆,小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恐惧深入心底,未知的前路、和凶手同车的强烈不安让她的注意力非常涣散,她一时紧紧盯着黑衣人,一时又因害怕而闭上眼睛,一时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链子瑟瑟发抖,张皇失措。

她被抓住了,她要死了吗?她终于也要死了吗?江陵茫茫然地想,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全都死了,她一个人……一个人活着干什么呢?没有了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再也没有人疼她爱她照顾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没有人告诉过她的。死了就死了吧,祖母说过,人死了就能再在一起啦,那她不是就能再见到阿爹阿娘了?就能再见到太太了?那……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啦。

江陵抬起头,是啊,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整个人趴在角落里,不去看黑衣人,眼前的一片黑暗中竟慢慢定下神来,马车辚辚地走着,车外有零星的人语声、牛车声、马车声,江陵随父出行过,虽不知是哪条路,却也知道定然是官道。贼人胆子这般大,竟然掳了她慢慢地走官道吗?她心头一片糊涂,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糊涂也好、明白也好,江陵只能乖乖地呆在马车上,等待不知道会是什么的命运。

日头渐渐高升,已是春末,马车里很快便开始有了燥意,黑衣人似乎很是不耐,抬眼重重吁了口气,又看了江陵一眼,扬声道:“到前头路边客店歇一歇。”车夫忠厚的声音应了声是。过得片刻,马车周围多了些杂乱的人声,然后停了下来。

江陵感觉到黑衣人出了马车,车里那股逼人的压迫感和毒蛇般的冰冷就好像少了很多,她慢慢地、偷偷地抬起了头,马车的帘子仍在晃动,从晃动的帘子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阳光,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真是个逃跑的好时机。江陵起身慢慢往外爬,才爬没多远,被手腕上的细链子勒得一紧,她一怔,竟然忘了这个,伸手去掰,那细链子似是精钢所铸,她细嫩的手指头哪里掰得动,只是链子比较大,幼童的手腕细,她灵机一动便使劲往下捋,竟也捋到了大拇指根部,只是卡到此就再捋不下去。

江陵转而去看链子的另一头,另一头是个锁扣,牢牢锁在马车的大架子那里,断然没法子解开。

江陵心中又慌又乱,急得几乎要哭,却听得外面黑衣人的声音冷硬地说:“把马车拉到树荫底下去遮一遮。”马车随即被移到树荫底下,被链子折腾得满头大汗的江陵感受到一丝凉意,路边客店的主人笑道:“正该如此,回头客人上车就凉爽了。”

这一歇便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上车时颇是不耐,自言自语道:“这贼江南,又湿又热,真不是人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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