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304)

锦云楼的雅间里。

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朱希孝身着大红飞鱼服,大步匆忙上了楼梯,走了一半回头道:“飞云间的周围房间全都清空。”

跟随他的十几个锦衣卫齐声称是,店老板匆匆而来,点头哈腰道:“已经都清空了。”

锦衣卫们看了他一眼,仍然各自查看了一番。

朱希孝已经走到了飞云间的门前。

夏言真手里拿着那把短刀,慢慢地说道:“这是成国公的刀。”

这一日江陵忽然想起了这把短刀,龙靖把这把刀扔在她这里已经有二十天,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然后夏言真来找她,看到了她正在琢磨的短刀。

江陵见他凝视短刀目露震惊,便知道他有可能知道短刀来历。果然。

成国公朱希忠,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不,他只是兼任,二十多岁便袭了国公位的他有更显赫的官职。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亲弟弟,他显赫到可以让弟弟袭兄荫得官。

这是成国公的刀?龙靖手里为什么会有成国公的刀?

夏言真看着她:“这把刀的长短和纹饰都很特别,所以我记得,成国公一直随身佩戴。”他没有问她从何处得来。他说:“可是我已经多年没有再见过成国公,而十几年前这把刀已经不见了。”

朱希孝推开了飞云间的门。

飞云间是锦云楼最好的雅间,有宽敞的吃饭的圆桌,还有舒适的等候区,隔了镂空的博古架,另一边放了软榻、香琴、茶几、茶果,供人休憩和闲聊。还隔了有不小的更衣室。

他看到镂空的博古架那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站在那里,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个身影僵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肯动上分毫。

朱希孝已经关上了门,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他脸色冷漠,但熟悉他的人可以看得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冷漠。

他静声说道:“你转过身来。”

那个身影又停了一会儿,才终于动了一动,慢慢地转身,动作却异常僵硬。

朱希孝哼了一声:“这个时候你倒怕起来了?”

那个身影被他的话震了震,又停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整个人转了过来,正面对着他。

上身浅红衫,下束郁金裙,桃尖髻围着玉花珠箍。

朱希孝的目光定在那张脸上。

双眉青翠,眼眸澄秀灵动,鼻口发肤无一不美,整个人便似精雕细琢的明玉一般。

朱希孝浑身一震,睁大了双眼。

第281章 海生

不是她?

不是她!

朱希孝睁大了眼睛, 一颗心直落落地沉了下去,又吊在了半空,晃荡来去。

不是她, 绝不是她。

她走时是这般年纪,这般容貌,如今, 不该再是如此模样。

可是那般相像,五分,不, 足有七八分相像。她是谁?

朱希孝再也维持不了淡漠的神情, 他伸手指着她, 低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盈盈十三四, 看上去很是稚嫩,极美的双目中却有不驯的光芒,虽有微微瑟缩和不习惯, 仍然声音清脆:“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朱希孝身子一晃, 几乎退后了一步, 只得问道:“我问错了,你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的声音中带了颤抖。

少女极是聪慧敏感, 见他如此神色,便索性从镂空的博古架后大步走了出来,面对朱希孝才五步远,脆生生地答道:“我姓王,我叫王海生。我阿爹也姓王, 叫王敬山,我阿娘不姓王, 她姓朱,我阿娘叫朱珠。”

“我阿娘叫朱珠。”“我阿娘叫朱珠。”……

朱希孝看着她,她伸出雪白的一只手掌,掌心里握着一串珠子,是和阗白玉精心雕成圆润润的一般大小的珠子,白玉难琢,何况是将整块罕见白玉雕成一模一样大小的一串,当真价值连城,放在少女的掌心,竟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润,哪个更皎洁。这珠串天下只此一串,因每颗玉珠的玉面还用微雕刻了心经,还因为那根串珠子的绳子乃大内独有的金丝绞,是以金子和不知名的金属锻炼而成的极细的几丝绞成一股,力士无法扯断。

她问他:“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你认得它么?”

他认得它么?朱希孝再眼熟不过,它曾经日日戴在朱珠的手腕上,它曾经为人眼红想要夺走,于是朱珠大力将它掼于地上:“我宁可摔碎了它也不能叫人阴思谋算着想要抢走!”若不是他手脚极快地捞住了,它早已粉身碎骨。

然而朱希孝眼尖,看到其中一颗珠子隐隐有些泛红。

他心惊胆战,再不敢问出口。

少女却似乎消去了刚才的一点害怕,好奇地看着他。

朱希孝看着她稚嫩美貌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好奇,一时胸中激荡,极难受的一股酸痛胀在心中,闭了闭眼,几经艰难方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不跟你阿爹阿娘一起?”

他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地等着她回答,又不希望她回答,煎熬非常。

少女王海生侧了侧头,轻轻笑:“我当然不能和他们一起。但是我知道他们也已经来啦。”

朱希孝瞪大了眼睛,一颗心似是落了地,又半落不落。才又听到面前的少女脆脆地说道:“我阿爹阿娘早就死啦,你怎的可以叫我和他们在一起呢?不过我猜我阿娘肯定也挺想见到你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心终于落了地,然而那地是虚的,于是那颗心便再也不理不睬,径自往无穷的深渊里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

朱珠,朱珠死了么?她怎么会死了?她怎么能死了?他来,是盼着能见到她的啊。

他的掌上明珠啊。

王海生拨弄着手掌里的珠串,点着那颗有点红色的珠子说道:“这颗珠子沾了阿娘的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他们都说这就像阿娘一直陪着我。不过我也不记得阿娘了,姑姑说我和阿娘长得特别像,你觉得呢?我觉得你说像才是真像呢。”

她天真地看着朱希孝,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似乎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朱希孝的喉头哽了哽,一时出不了声,但是她说什么,血?他猛然警醒,厉声问道:“这珠子沾了你阿娘的血?朱珠是怎么死的?”

沾了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会沾的时间久了?

王海生似是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瞪着他。

朱希孝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见她瞪着自己的双眼如同小兽一般警惕,便不敢离得太近,问道:“乖,你告诉我,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王海生嘟了嘟嘴,才说道:“我不晓得,我那时候才两岁呢。我就知道阿爹和阿娘是被人杀死的,爹爹和姑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啦。”

朱希孝再也支撑不了自己,连续后退几步坐倒在椅子上,朱珠是被人杀死的,王敬山的仇人吗?他咬牙切齿,王海生看着他的神色,忽然说道:“不是我阿爹的仇人,他们是在常州府城外被人杀死的,我们家里人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仇人。我爹爹姑姑都说,可能只有你才能查出来是谁。”

朱希孝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王海生指指他身上大红色的飞鱼服,说道:“你是锦衣卫最大的官儿啊。海上的坏人我爹爹姑姑还有表哥都能找到的,可是岸上的仇人他们没办法的。”

朱希孝看着她,王海生侧着头也看着他,她似是天生胆子大,此时已经没有半分害怕,一双澄清的大眼睛就这么又好奇又不驯地瞪着他。朱希孝的心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是朱珠的女儿,半点不假,朱珠也是这副神情,胆子大、不驯、不听话。

他的掌上明珠,离开了十五年,他恨她不管不顾地走了,他也恨她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般狠的心肠。所以他刻意把他曾经有过的掌珠压在了心里,当作她再也不存在。极偶尔的时候他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她生活得好好的,那就算了。何况关山万里,山重水远,要从海上给他递消息太困难也太危险,她一定也是不想连累到他。

近些年来,他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吧?所以只见到那把刀,那把成国公被大侄女磨得无奈赠予她的刀,他便心乱了,那股子想见到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夜探诏狱的小毛贼一封布囊里的信,便能把他毫不犹豫地带到了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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