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客人温润的声音响起:“王贤弟病中仍不忘教导子侄,当顾好身体为先。”江陵迅速抬头,看到了一个瘦削高大、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他身着锦缎道袍,虽已届四十的样子,样貌却仍算俊雅,冬日天冷,他站在书房门口,眼神清定,竟是潇潇肃肃,如秋竹一般。
江陵立即站了起来行礼,王凤洲也跟着站了起来,微笑着说道:“郑兄来了,又不让人通传,令我有失远迎。”
客人微微笑道:“我要一个病人远迎,那可不太像话。”
王凤洲亦笑道:“你风尘仆仆刚来南京便来探我,我便是病倒在榻上也是要倒履相迎的。只你一向不略形迹,倒显得我俗了。”
客人笑:“近俗而时动人,近雅而不动人,王贤弟看来是选俗而非择雅。我偏又与你为友,你要来说我雅,这可就是你错了。”
两人相对而笑。
寒暄已毕,王凤洲也不多说,指着江陵问客人:“郑兄,我来考你,你可认得此人?”客人本以为江陵只是王凤洲的一个寻常子侄,只掠过一眼而已,忽听王凤洲如此一说,便知道内有玄机,仔细的打量起了江陵。江陵这日仍着男装,却未作修饰,客人一边打量一边目光渐渐变得凝重,再转变为惊异,最后微微有些震惊,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而看向王凤洲,王凤洲点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当真?”声音竟微微颤抖。
江陵先前听到一声“郑”字,便想起一个多月前王凤洲与她说过的江宣生前友人,当中便有一个姓郑的,如今见状便即深深弯腰行礼,虽未出声,却极恭谨。客人却道:“你适才已经行过礼了,为何又向我行礼?”江陵低声道:“适才不知是世叔,如今知道了,是行世侄女的礼。”
客人浑身一震。
王凤洲捻须微笑,客人看他一眼,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陵老实说道:“王叔叔早前与我说过,你是郑叔叔,我知道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那人长叹一口气,喃喃的道:“你父亲最好的朋友不是我,但是我却视你父亲为此生唯一挚友,你既是他的孩子,我便当也是你的叔叔。这礼,我也受得了。”
他走近江陵,伸手扶起江陵,再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浮起了一丝泪花,满是慈爱:“你王叔叔见过你的次数最多,因此你记得他,我与你父亲却是少年相识,后来大家天南海北各忙各事,就见得少了,你出生后大约只见过两次,所以你不知道我。” 他见江陵呆呆地望着自己,心中又是酸痛又是难过,温声说道:“你的父亲有好些好朋友,情谊都是极好的,如今散在各地,他们一定都会很想见到你。你想知道你父亲的过去,他们都会告诉你。”
江陵再没见过这般了解自己内心渴望的长辈,她深深地再施一礼:“多谢郑叔叔。”
郑姓客人怔怔地看着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夏贤弟知道江兄尚有子嗣在世,不知有多高兴!”
王凤洲对江陵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位叔叔便是郑泉年,一直在钦天监做事。日前自京城而来,他与你父亲少年相交,极是要好。只是钦天监官员等闲不便出京,如今到了南京城应是有事要做,若是他得闲,你多与他亲近亲近。”
郑泉年笑了一笑:“得闲的,我还能忙些什么。”他温和地对着江陵笑笑,“尽管来,有什么也尽管问。你王叔叔素日忙着天南海北地奔走,我忙的东西与他不一样,我啊,比你王叔叔还是要知多得多的。” 他与江陵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眼神也全是爱惜。江陵不知不觉便对他油然而生亲近之意。
郑泉年前来探王凤洲并无要事,如今见到江陵实属意外之喜,但他性格向来稳当,便问江陵:“这些年你是在哪里过的?可吃了苦头?”
王凤洲叹了口气:“你这不是废话么?她大火中逃出,又无处投奔,那么些人追捕漏网之鱼,她能活到如今那才是奇迹。我初见她是在福建,混迹在倭寇当中,险些便被戚大将军砍了头。”
郑泉年再是稳当的性格也不禁震惊至极,王凤洲摇摇手:“不要再叫小姑娘说了,回头我说给你听,虽然不至于有多详细,你听个差不多也可以了。”
郑泉年点点头,却又问江陵:“陵姐儿,你应当叫做陵姐儿罢?你千里奔泊来到南京,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要来求助你王叔叔么?”
江陵一怔,不禁看向王凤洲,王凤洲何等精明,道:“陵姐儿,你还有其他事情没有说?”
江陵咬了咬唇,低声辩解:“此事我心里已经有了主张。” 王凤洲默然:“傅笙的事你也基本都是自己解决的,你当真是倔强。”
江陵蹲在他膝前,仰头说道:“若不是有王叔叔为我问清事情,和引荐尚书大人,我如何能进得郡主府?王叔叔已经为侄女做了太多的事情,我若是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何苦劳烦叔叔们伤神?阿爹曾教导侄女,人总是要长大,总是应当自己承担自己的事情,若是实在力不能及再求助不迟。王叔叔,我已经长大了。”
王凤洲摇了摇头,看了看郑泉年,郑泉年也不禁笑了:“果然是江宣的女儿。”他目光极暖,看向江陵问道:“那么我能帮你什么?”
江陵终于把心中想的事情慢慢地说了出来:“嘉靖三十三年冬,我阿爹曾带我在杭州西湖边赏雪,他有一友人当时也在,我想知道那人是谁?”
这问题稀奇古怪,王凤洲与郑泉年不禁愕然,郑泉年道:“陵姐儿,你怕是不知道,你父亲相交几近遍天下,他友人甚多,这个问题……”
江陵摇摇头:“可是我觉得这个友人叔叔们可能会知道。”
她将记忆中那段话说了出来,因为虽然是在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的,但印象太过深刻,语气便甚是肖似:“许家那个儿子手段太过阴狠,这次算他运气好没犯到我头上,若不然少不得砍了他的爪子。”凶狠厌憎,如出一辙,便连那点口音也学了七七八八。
郑泉年一怔,喃喃地说道:“三十三年冬,三十三年冬……”
他与王凤洲几乎同时说了出来:“夏言真!”
王凤洲问道:“夏言真如今身在何处?” 郑泉年答道:“言真进了詹士府了,或许可以一展胸臆,不过既进了太子府,要注意的当更多。”
他又对江陵说道:“夏言真是你父亲最好的朋友,不过性情不那么宽和,你若是去了京城见到他,便知道他是如何样人,怕是很合少年人的性情的。他,唉,他若是知道江兄还留了你在世上,必是要狂哭狂醉。”
夏言真,江陵也是知道的,王凤洲之前介绍时,只说他与江宣关系极好,但脾性张狂,这些年辞了官不知去了何处。
郑泉年又道:“你这学的口气和口音,和言真有七八分相似。三十三年冬,言真时任十三道都察御史,应当正在江南一带。陵姐儿,你要找他?”
几日后。
江陵对傅笙说:“我想要去京城。”
傅笙道:“我陪你去。”
江陵自然知道傅家在南京的店铺和纸坊各有掌柜与掌事,傅笙只是在这边主持,想要离开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傅笙毫不迟滞的回答不知为何令她心底隐隐有些喜悦,她笑道:“你若是有空闲,自然是好。”
傅笙微笑着看着江陵,道:“南京的店铺在我阿爹手里就很稳妥,只是我来了之后新设了纸坊,掌事还嫌太嫩拙,但南京的纸坊主要功能是研发新纸,货物大多还是从家乡过来。因此我是无妨的。”
江陵问他:“你不问我去京城做什么么?”
傅笙笑道:“一鼓作气,再开一家珠宝行么?”
江陵失笑,傅笙笑着说:“你放心罢,我去京城也正好去探一探友人,顺道看一看傅家的纸行。不会阻着你做事的。”
傅笙的伤势已经好全,因这两个月养得甚好,看上去显得健康,原来极瘦削的身形也不知是棉袍的缘故还是胖了些许的缘故,看上去不那么瘦了,脸色也颇是红润。
江陵看着他,微微有些踌躇。
昨日晚间江陵是住在天香客栈的,天香客栈是南京城最好的客栈之一,天字客房已经满了,因并没有订江陵的房间,江陵便与牛非住了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