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也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何文叙,见到我,你是不是很开心?”
身前的车闪着灯缓缓向前移动。身后的车适时摁了几声喇叭,工体北路上凝固的血红被一点点打散。何文叙脸上残余的笑容收了收,他坐直,双手握方向盘缓缓踩一脚油门。
就在周灵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何文叙的声音伴着黄昏的爵士乐响起,语调认真,语音却轻:
“周灵也,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再一次见你时候的心情,想过怨你、恨你、质问你,骂你……一万种心情。唯一不想承认的是,其实隔了这么久,能再见到你,我只会有一种心情。”
只会开心。
心弦像被轻轻拨动,长长耳坠随着行车晃动,冰凉刮擦耳脖颈,窗外霓虹灯被车窗户折射散开,迷离一片。她一怔,侧头看了何文叙一眼。
他只是握着方向盘很固执看向前方,仿佛此刻期待对视的念头都是对自己的认输。
“何文叙……”沉默片刻,周灵也终于试着开口。
可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铃声打断。
来电显示是万初尧。她顿了顿,摁下接听——
或许是因为车内空间太小,也或许是手机的隔音效果太差,又碰巧此刻音乐恰好暂停,万初尧懒洋洋的嗓音顺着电波从周灵也的手机钻出,再灵活溜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他说的是:
“宝贝,今天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能陪你了啊。”
第04章 你这跃跃欲试的样子,是不是出轨人选都给我选好了?
车内温度霎时低了两度。
万初尧的气息还挂在耳际,语调慵懒,不知下一句会冒出什么骚话,周灵也无比巴望着周遭能热闹一些,好让她先将一个男人糊弄过去,再去安抚下一个。恰好曲目间隔结束,萨克斯的前奏悠扬响起,填满狭窄的空间。
她还没来得及长吁一口气,就见何文叙利落伸手在屏幕上一点,萨克斯戛然而止——车内恢复一片寂静。
“……” 周灵也一怔,下意识恼羞成怒瞪了身边人一眼,却在接到何文叙淡淡瞥过来的眼神时,没来由一阵心虚。但脸上不动声色,手握电话,硬着头皮对万初尧回了一句:“哦,你真加班啊?”
“哟!我还敢骗您吗?这不是年底了事情多么?乱七八糟的一堆,你要不信,现在打车来公司……”他语调放缓放轻:“咱俩一起加班?”
何文叙又往后视镜瞟了一眼。
周灵也咽了口唾沫,依然强行镇定对电话那头说:“我可没空管你。那你好好加班。我反正快乐玩耍去了啊。”
“哎哟和谁玩呢?王艾米吗?让她管管你,少喝酒啊。别喝多了又找我发酒疯,我告诉你啊,再来一次我可把持不住。哎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玩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都不心疼心疼……”
雷点太多,周灵也火速掐断电话。
车子在工体北路一步一歇前进,驾驶座上的男人不耐烦拍了两声喇叭。接着才似乎不甚在意地转过头,问了句:
“男朋友?”
“…呃…”周灵也扭头看了何文叙一眼,见他表情淡定,一副置身事外样子。于是先将手机塞进包里,才用同样不经意的语气回了一句:“算是吧。”
“呵,这小男友还挺乖嘛,不能陪你还知道找你报备。”何文叙皮笑肉不笑扭过头。
周灵也点点头,顺着他话头:“是挺乖,我就喜欢乖的。”
“这个准备谈多久?有……那个,有打算什么时候分手吗?”他摆弄方向盘,不看她了。
周灵也听了这话,眼睛带了笑意,背过脸去看窗外,轻飘飘一句:“…嗯…再说吧。”
何文叙嘴角动动,没再说话了。
车子总算从工体北路的狭缝中拐到了小道上,何文叙一脚踩下油门,轿车轰鸣,他始终面无表情。两个人的车厢安静地有些诡异,周灵也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倾身盯了一会儿触控板,试着将背景音乐唤醒,却找不到界面,长指头在屏幕上来回点跳动,何文叙看得心烦,从方向盘上腾出手将她乱跳的指尖一拍,又在屏幕上点了两下,下一秒,音乐顺从流了出来。
“那个,新买的车?”周灵也试图重启话题:“挺拉风的。”
“租的。999 一晚上。”何文叙声音很平,又补了一句:“信用卡早就透支了,小额借贷欠了一屁股,租金用的花呗分期。今天见你的衣服也是特意租的。还找裸贷借了 2000 现金,就准备今晚请你吃饭。”
“真的假的啊,做抖音网红不挣钱吗?”周灵也一愣。
“挣钱。但钱都用来整容了,整了全脸,还把腿打断接了钢钉增高。”男人面无表情控制方向盘,嘴上不停:“还有,其实我去年就秃了,之后倾家荡产植发,最后失败了,所以从此戴的都是假发……”何文叙扭头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揪一揪我脑袋,前后左右,能揪出四片假发。用的进口的狗毛。”
周灵也不说话了,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无奈斜了他一眼——
何文叙一生气就喜欢满嘴跑火车说胡话。
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毛病还是在高中。做了三年前后桌,从高二起,两人便形影不离。何文叙的脑子不用在学习上,可运动细胞却异常发达,但凡运动会或是篮球赛,全年级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也臭美,总喜欢在欢呼结束后,私下再问周灵也一句:“诶,我今天帅不帅?”
而周灵也总是在稍作思考后,言简意赅又真诚地回答他:“ 帅的。”
何文叙一贯认可周灵也的答案。一是因为她回答时有所停顿,证明经过了思考;同时她的眼神澄澈,显然不是出于爱慕;再者是她的言语简练,听起来客观;最后,则是迷信学霸的光环,仿佛从周灵也嘴中吐出的,永远是最正确的答案。
他问十次,周灵也就说十次帅。而唯一有一次,他 show time 结束,气喘吁吁抱着球跑回教室时,正巧见到周灵也的脑袋和物理课代表的凑在一起,狭小的桌面上,两颗脑袋全神贯注盯着一道物理大题。
他忽然觉得这两人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愚蠢。那时,何文叙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手指尖转球,一手拽了拽周灵也的帽子,试图打断:“喂喂,没来看我打球啊?”
周灵也甚至没抬头,还是盯着物理题:“嗯。在忙。”
“诶,那就可惜了,你是没看到我今天多帅!扣了好几个三分。场下那群女生都叫疯了。一结束啊,隔壁班好几个女生给我送水!有一班的班花吴丽丽,高一的校花李橙天,还有高三那个背影杀手……”他依然拽着周灵也的帽子,每说一个名字,就多用一分力道,似乎想把她的注意力从物理题与课代表之间拽出来。
衣领被一股向后的力道勒地生疼,加上解题不畅的气郁,周灵也心下烦躁,撂下笔,转过身:
“何文叙,我从楼上看了。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因为我觉得你——”她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句:“并没有很帅。”
接着没有再看何文叙一眼,扭过头,扑入题海当中。
她记得那天之后,何文叙再也没和她说一句话,垂头恹恹,直到放学一起回家时,他才忽然冒出一句:“周灵也,我从明天开始不打篮球了。”接着,在她震惊的目光中说出一大串:“我突然想开了,觉得我不适合走体育这条路。其实每次比赛赢都是因为运气好,我打球的样子也丑,根本没什么好看,我应该放弃体育,去好好学习…我脑子是适合学习的,我应该从此告别赛场,让我爸打断我的狗腿,拿起笔,去做个科学家…”
夸张的妄自菲薄。把那时的周灵也吓得不轻。
直到很后来,在周灵也对男人这个物种有了些许了解之后,才明白:虽然匪夷所思,但那时候的何文叙,的的确确是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向自己,讨一个安慰。
俗称,撒娇。
她记得那天,十六岁的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在公交站台认真安抚夸奖赞美了何文叙一个小时,才“重振”了一个少年濒危的梦想。而如今,天蝎少女长大,心肠更黑,听着何文叙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任他疑似醋劲大发,也只是面带微笑,不拆穿,不安慰,听之任之,直到何文叙说累了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