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番外(15)

“弥雅。”

当然是兰波的嗓音。

她下意识将毯子拉过头顶。

数拍的停顿后,兰波在门的另一边重复:“弥雅?”

弥雅怀疑再不应声他就会开门,便没好气地回道:“你来干什么?”

“接你离开这里。”

沉默半晌,她没有问他是怎么得到许可的。

但兰波已经出言解释:“我向高层解释过了,这次是我的过失,出言不当导致你情绪失控。对不起。”

她没接话。

“弥雅?”

弥雅坐起来:“我不想离开这里。禁闭室很清静。”

另一边兰波吸了口气。

在他开口前,弥雅抢着说:“不用管我了,真的。”

她慢慢站起来,一直走到门边:

“谢谢你的好意,兰波教官。但是真的不用了。”

隔了一道门,弥雅不需要害怕被兰波看到神情,因此口气诚恳、礼貌而且平静。就像她被从接待室带走前的道别一样。

“作为教官,你已经做得很好。但我不会领情。请你放弃我吧。”

“因为……我出现得太晚了?”兰波低语。

弥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对。”

“和斯坦教官有关?”

更长的数拍停顿。

“对。”

“也和阿廖沙有关?”

这次弥雅没有回答。她陡然意识到,虽然隔了一道门板,但她与兰波之间的直线距离比此前任何的时刻都更短。她不禁开始想象兰波现在是什么样子。大概又是那种困扰又温柔的、受伤也不会被击倒的傻瓜一样的表情。

而后兰波再次开口:“我似乎还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指导教官。”

“报到那天,人事处带着我去档案室,汉娜小姐询问我是否有特别想要指导的学员类型。”他刻意停了停,仿佛留出任由弥雅猜测的时间,随后他才揭晓谜底,“我回答说,那么就把你们眼下最棘手最难处理的那份档案给我吧。”

弥雅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她有点想看汉娜那瞬间的表情。

“所以我有心理准备。我们也还有时间。之后我会更加小心。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弥雅?”

她全身骤然紧绷,害怕又一次听到“求你了”。

但兰波没有那么说。他再次突兀地转换话题,措辞比往常更琐碎,像是在从细节过于丰富的海洋中打捞重点,一边说一边觉得词不达意,为应当省略哪些、保留哪些细节而犹豫不决。

“袭击那天,原本该由我去使馆接安东尼娅。她快上大学了,为了领取奖学金,需要到使馆开一份亲属关系证明。官僚机构的手续总是很繁琐,安东尼娅不让我陪着她排队等,说浪费时间。而那天正好有法学院社团的朋友约我喝咖啡,我就先去学府区赴约,到了时间再去接安东尼娅。本该如此。”

兰波打了个寒颤。弥雅看不见他,但她无端觉得他一定这么做了。

“安东尼娅按时办好了手续,但我那里因为中途又加入了几个熟人,就拖得有些久,没能按时出发。”他平静地说了下去,仿佛接下来的事他已经这么叙述过无数遍,“刚开出学府区,我就听到了爆炸声。整条路上的车都困惑地停了下来。地平线的地方开始冒黑烟。交通瘫痪了,车流根本无法前行。开始有行人从爆炸的方向跑来,被拦下来也困惑又惊恐地摇头,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但听起来地点在大使馆附近。”

“我扔下车,跑到使馆附近。现场已经封锁起来。我没有在等待救护车的人里找到安东尼娅。听说第一批伤者已经送去医院,我就又去了医院。那里也没有。换了一家医院,另一家,都没有。”

“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安东尼娅。”

“她那天拿的手包,身上的首饰,衣服的碎片,什么都可以。”

“但什么都没有。”

兰波困惑地停了一会儿,他定然也头晕目眩,不知道该从哪总结陈词。

弥雅在这寂静中颤抖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在人前如此平静地自剖伤口。而且偏偏是向她,前帝国少年军一员。他无心指责弹劾她,但她还是自感等同共犯。

她无比庆幸他们之间有这道紧闭的门。

但兰波没有就此放过她。

“如果我按时去接她,应该就能恰好和袭击错开。”

他吐出的词句接近呓语:

“但是我到得太晚了。”

也是因为这句话,弥雅猛然意识到,她终于成功地伤害了兰波一次。

第12章 零下七十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弥雅抑制住内心的动摇,尽可能冷酷地问道。

兰波想了想才坦白回答:“我想要取得你的信任,那样的话,我就不能顾虑着自己,对你有所保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罕见地露出锋芒,声音却低下去:“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他的软弱表现并没有带来喜悦。

恰恰相反,弥雅再次被足以冻结心脏的恐惧击中。

只要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就不可能无坚不摧,划开皮肤就会流出温热的血,破坏致命的部位就会死去。所以兰波当然也会受伤,会感到痛苦,会想要倾诉。但他选择的倾诉对象是弥雅,她曾经与杀死安东尼娅的人穿同样的黑制服。但他的意图不在于指控,话语中更不见丝毫的恨意。没有含沙射影,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要从字里行间解读。他只是在讲述。

这不正常。

如果只是想要拯救他人来弥补内心的懊悔与缺憾,应当有更好的选择。弥雅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她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向仇人的同党讲述妹妹原本要上大学,本可以领到奖学金,因此才会在致命的时刻出现在致命的地点。

兰波的痛苦越具体,他的平静就越沉重。

弥雅浑身僵硬。

禁闭室的门成了保护罩。幸好她不用看到兰波的表情。

骤然窥见无可理喻之物,超出常理,越崇高越教人毛骨悚然。

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低语:“我现在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到改造营来。”

“我愿意解释。但这里……现在这样,不适合长时间谈话。而我的故事有些长。”

弥雅没有作答。

“我要开门了,可以吗?”

她扯了扯嘴角,低下头:“随便你。”

输入密码的按键声,禁闭室的门徐徐滑开。

弥雅被走廊上的明亮光线刺得立刻闭上双眼,缓了缓才重新启眸。她没在兰波脸上找到痛苦的痕迹。坦率的人未必不擅长隐藏。

兰波往后退了半步,给她留出有安全感的距离:“走吧,弥雅。”

她将内心的震动隐藏起来,熟门熟路地往出口走,又忽然回头:“去哪?”

“由你决定。”

“我无所谓。”

兰波闻言微笑,一如既往地好脾气:“那么就麻烦你跟我来了。”

外面已然是黄昏。

晚风带来食堂的气味,弥雅除了早晨的果酱面包什么都没吃,被其他教官带走后,还因为神经衰弱吐过,胃里恶狠狠地翻腾。

兰波走在前面,仿佛一无所觉。

如果他像之前那样转身递给她什么吃的东西,弥雅会立刻拔腿逃走。她想要窥视使兰波成为兰波的那个内核,但也确信必须与他保持距离。靠得再近一些,她就要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但兰波只是领着她避开出入食堂的人潮,向着营地边缘去。

这是第一次由兰波走在前面。

他没有回头确认她是否跟着,但每走一段,他的头就会略微向后别,不动声色地倾听她的足音,配合着放缓或加快步调,维持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他将她的边界拿捏得很好。

这份体贴不免令弥雅感到烦躁又心慌。但某种奇异的好奇心战胜了它们。

最后两人来到营地东侧边缘的铁丝网前,也就是兰波上任第二天的早晨,弥雅不小心带他来过的角落。

“这里看不到日落,但看得到首都的夜景。”

弥雅将一颗小石子踢飞,没什么起伏地切入主题:“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当教官?”

兰波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地上,注视着铁丝网后的天幕。他没有戴帽子,夜晚蓝紫色的光将他的侧脸也染成忧郁的冷色,笔直看向远方的蓝眼睛显得比往常要更幽沉。

“下面这些事,你是第一个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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