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杉示意辛夷别多话。
自己推动轮椅上前, 淡淡开口：“齐修答应了婉娘什么事，让婉娘如此难以忘怀？”
“说来与我听听，也好……”
后半句话还没落地，互听有人来报。
“——大当家的，啊不、不是！是……村长，村长，寨子外头狗官成群结队，已经将整个无名山头包围了！”
侧耳一听，果真闻得山外由远及近传来骚乱之声。
五名山寨的内部结构，齐致远是有所了解的。自打“卧底”结束之后，他便回龙翔县内，凭着记忆画了不少地图草稿。
而后，威胁小翠。
虽说小翠并非一个绝佳的叛徒，但多多少少也提供了些讯息。靠着这些，齐致远这次进山心中早有把握！
“……大人，这？”
龙翔县令贪生怕死，如今跟在齐致远屁股后头上山已是极不情愿。
现在更指着“无名村”那块歪歪扭扭的牌匾，哆嗦道：“您看这可怎生是好？”
“……”
齐修眉头微拧。
紧接着忽然爽朗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从未见过这为来头极大的年轻官员如此神色，反倒瞎了县令一跳！县令后退，道：“大人？”
“不妨事，”
齐修摇了摇掌中折扇，摇头晃脑：“这是婉娘一贯的风格。婉娘，就是这样可爱。”
“女子清誉为重，不容旁人说嘴。京官齐致远，还请自重。”
——清冽的声线，伴着木轮嘎吱嘎吱的动静。让齐修脸色微变，旋即在唇角勾了一抹笑意，举目望去。
不远处的梁杉身周并无旁人。
他虽孑然一身，脊背却挺得笔直。
傲如松柏！
齐致远的脑海里陡然闪过这样一个词。
对于这位匪寨当家，他一直都不算厌恶。反之，竟有几分佩服此人拖着残疾的病体，还能独坐寨主之位，众心归附……
的确值得欣赏。
“瘫子？”
“这匪寨当家，是个瘫子啊……”
“早知如此，此前就该上来将这些土匪剿灭！还当是如何一群猛人，谁知道当家的也是个残废？”
难听的话，还是头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飘入梁杉耳中。
齐致远握了握自己腰间的刀柄。
他担心梁杉这般傲然的人，会因旁人的轻视和嘲讽恼羞成怒。倘若五名山寨先发起攻击，官府这边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便是婉娘恨他也好。
此次上山剿匪，势在必行。
可梁杉充耳不闻。
淡色的眸子只是盯着齐致远，仿佛在等对方答话一般。
后者沉吟片刻，忽然又笑：“大当家的，好久不见。”
……
“这些官府的都算公职人员吧？”
谢小婉隔墙听得外面有人对梁杉进行语言攻击，怒道：“他们上岗前都不培训的吗，真是好没素质！”
看到坐轮椅的就说是瘫子，有脑子没有啊？
淦，拳头硬了！
她现在就想出去跟那些人理论一番，给梁杉当个气氛组也行啊，省得这些家伙觉得他们无名山村没人。
蓦地，却觉肩头一沉。
谢小婉面带怒意地抬头——
没好气：“干嘛？”
“别一副想要出去跟人干仗的架势，”
辛夷轻蔑地上下打量了谢小婉一番，鄙视：“你太小瞧当家的了，若连这小场面都应付不来，他就不是梁杉。”
“……”
谢小婉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下来。
正当辛夷为自己有所进步的谈判能力感到得意之时，只听对方幽幽道：“我懂，我都懂。”
“懂什么？”
“别看三爷平日里咋咋呼呼的，一到关键时刻被州官下破胆子了呗！往日谁若敢说当家的一个不字，你都要拔刀相向。”
“现在可好，当家的身陷囹圄，你呢？你自己不敢帮忙也就算了，还拦着别人去帮忙，辛夷啊辛夷，我真是看不起你！”
“你？！”
辛夷瞪大眼睛，贯穿眼睑的疤痕也随着肌肉的动作瞬间撑大了几分，让他整张脸显得十分狰狞。
谢小婉抬抬下颌：“怎么，我哪句说错了吗？”
事实证明，激将法虽然老套。
但是对于辛夷这种人来说，再管用不过！
片刻后，山寨墙外。
一道清越的女声打破了齐致远跟梁杉之间无言的对峙。
谢小婉步伐轻盈，上前咂嘴：“啧啧啧，致远兄这是干嘛？离开我们村挺长时间，你回来探望，我们欢迎。”
“但这大张旗鼓的……这么些个彪形大汉，我们村也招待不起啊？”
“你说对吧，村支书！”
“村支书”辛夷不敢跟徐徐回望过来的梁杉对视，只能板着脸顺着谢小婉的话点了点头。
齐致远看到谢小婉，先是面上一喜。
一个“婉”字没叫出声。
略带欣喜的神情便被压抑在了听到女子这段官腔的无奈之下，他神情莫测地沉吟了片刻。
笑容很快再次浮上脸颊：“婉娘。”
“就算挂了再大的牌匾，养了再多的鸡鸭。匪寨就是匪寨，变不成无名山村。”
“我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带你下山，去吃荔枝、鳆鱼、牛乳，还有……”
第92章 谁像土匪，谁是良民 他从未这样失神。……
齐致远眉宇含笑。
言辞间却藏着极为明显的警告之意！
——他这是告诉谢小婉休想保全山寨, 也是向谢小婉伸出橄榄枝。倘若她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随他下山，去龙翔县、雍州, 乃至京城生活！
男人黑白分明的亮眸中, 闪烁着期待。
“当初的承诺里, 可没有引着官兵、举着火把, 冲上我们五名山。”谢小婉冷了冷脸, 此时已经行至梁杉身前。
轮椅上的俊颜微垂, 神色莫测。
忽然侧眼, 道：“辛夷, 带小婉下去。”
他不想齐修有任何带谢小婉下山的机会。
便是谢小婉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同意下山，他……他也接受不了！
辛夷蹙眉：“当家的！”
这次官府进山剿匪的规模之大，队伍之浩荡。辛夷看得出来, 这次的确不能让兄弟们硬碰硬，否则只怕是鱼死网破的下场。
这样一来, 便只能按照谢小婉的想法谈判取胜。
可是……
他俯身低声：“相信谢小婉，她自有办法。”
当家的一向对谢小婉报以最大程度的信任, 辛夷原以为这话能劝动他。
“带小婉下去。”
梁杉仿佛没听进去一般，面无表情地将方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一时间, 辛夷也很难办。
他求助地望了谢小婉一眼, 对方却仍是直直跟齐致远四目相对，容色坚决。
再回看过来，恰与梁杉对上目光。
“……”
辛夷瞬间愣住了。
——他第一次从当家的那沉静如水的眼眸中, 瞧见几分痛色。
以及……哀求。
梁杉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再度落到一度对她心怀爱慕的男人手里。
便是这短短一刻钟的相会、对视。
都让他心痛不已。
可从无人看出梁杉的痛，那痛意便只能自眼底划过，在心口乃至骨髓蔓延。
辛夷忽然懂了。
“走吧，这些狗官自有我来解决！”
面对辛夷的突然倒戈, 谢小婉感到不可思议。
她已被拽住胳膊，逃脱不得。
只能瞪大眼睛，用“你这个叛徒”的眼神看着对方，唇形道：“我们方才说好的。”
她知道齐修此番上山，带来了一个“杀手锏”。
这个“杀手锏”……
只有她在才好破解！
如此关头，她不会当缩头乌龟。把困难交给山寨，交给梁杉，绝不是谢小婉的做派。
“哎呀……放手，你弄疼我了！”
忽然，她扭了扭身子。
语气哽咽，眼中更有泪花闪烁，下一秒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显然是疼急了。
辛夷一愣。
冤枉啊，他对这女人用的根本就是巧劲儿。
就算稍有不适，哪至于疼成这样？
他挺见不得谢小婉哭的，一时慌乱，渐渐地就松了手。
还讷讷道：“要、要不然我抱你回去！”
说着，就要俯身抱人。
“咳咳！”
“住手！”
梁杉的轻咳和齐致远的厉声接踵而至，辛夷的臂弯只能停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