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回到了这里,令他在元孟得知消息前找到了她。
安归上前扣住她的手腕,燕檀转过头来,见到是他,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燕檀便抢先道:“我有一桩事托付给你,这桩事很急,办成之后,我便带你离开楼兰,好不好?”
安归皱起眉头来,顾不得一直以来的伪装,便要拒绝,燕檀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代我向方才进城的赵国新任安西侯进献一支香露。只要将这支香露原原本本地送到他手中,这桩事便是完成了。”
他嘴唇微抿,生生遏制住了涌到唇边的话。
安归低头看着鬓发凌乱、眼睛却明亮无匹的燕檀,眸中略过一丝讶异。
她这是要向赵国的使臣递消息,主动坦露身份,回到赵国去了么?
这样也好,那他便不必强硬地将她带回自己宫中去了。原本,他也是想将她送到裴世矩那里的。
如此一来,也许她直到离开楼兰都不会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会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从街头捡回的小乞儿,只不过在离开楼兰时,不慎将他弄丢了而已。
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下,安归觉得纷乱的心跳重新安定下来,但却有有些微妙的憋闷,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温顺地向燕檀一笑,应道:“好。”
燕檀将甑中匆匆煮过的檀香露倒入一只粗糙的瓷瓶中,递给安归。
“务必要替我交到安西侯手中。”她叮嘱道,“也要告诉他,这支香露的名字叫做刹那。”
安归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移开目光,看了看手中尚且温热的小瓷瓶。
这一支香露比起她曾调制的其他香露,简直粗陋得令人不忍直视。褐色的酒浆中还漂浮着未曾滤清的檀香木屑,气味也强烈到刺鼻。
不知道她想借这东西向裴世矩传递什么消息。
刹那?安归的唇角暗暗向下。他虽并不是佛教徒,却也懂得梵文。这应当是小公主同裴世矩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暗语。
而他竟然不知道。
听刺探过华阳公主身世的探子回报,小公主年幼时长在寺庙中时,就同去蓟城读书的裴世矩相识。用他们中原人的说法,两个人是什么青梅竹马。
思及此,他不由得有些微妙的不悦。
但他仍摆出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郑重点头:“阿宴姐姐放心,我会将香露交到他手上,也会记得将名字一并转达。”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雪肤花貌的中原少女,抿了抿唇,转身欲要离开。
“等一下。”
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少女声音,安归停下脚步。
还未等他转过身来去看燕檀,便感觉到后背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安归微微瞪大眼睛,身子一僵。
一双柔嫩白皙的小手从他腰身环过。
她竟然跑上来抱住了他。
燕檀将脸贴在少年背上。衣料有些粗糙,她曾以为等自己赚到了钱,便会替他换一身新的、更好的衣裳。可惜却没有来得及。
她此时喉咙发痒,有些落泪的冲动,想必不是别的原因,只是被粗糙的衣料划得疼了。
“多谢。”少女生硬地笑了几声,尽力掩饰住声音中的哭腔,“安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第二十二章 生离 那么,她也要去奔赴……
安归心中一震,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攀上心头,一股酥麻之感从心尖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移动脚步想要转过身来,背后的少女忽然收回双手,跳出几步之外,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冲他挥了挥手。
“快去吧,不然就要赶不及啦。”
她的眼睛像是一弯月牙,好看极了,里面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生生遏制住心底的冲动,安归捏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转身离去。
没有关系,他这样对自己说,在她去找裴世矩之前,他们总还有机会好好告别的。
燕檀站在原地发了一小会呆,伸出手来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那么,她也要去奔赴自己的命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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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使臣下榻于楼兰王宫外的客馆。
为了彰显国力以示震慑,楼兰客馆中各项衣食用度皆是上乘,亦随处可见西域各国进贡的珍宝陈设。
裴世矩将马匹和缰绳交给客馆的马夫,同侍从一起踏入正堂。
父亲与燕檀出发离开金京时,他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每日沉浸于笔墨纸张之中的学问,不愿回到西疆承袭侯位,正雄心壮志地想要在秋闱中夺魁。
仅仅半年的时间,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剧变。
从锦衣玉食、少不更事的贵族少年,变成了年少丧父、不得不扛起整个西疆的年轻侯爷。西疆的风霜将他原本温润秀美的面容刻出了棱角。
父亲横死,裴家没有其他人可以出来撑得住场面。于是昔日里温润俊雅的少年只好放弃自己的抱负,回到西疆持起长刀,坐上了侯位。
正堂中意料之外的冷清,只有两名垂手而立的侍女。
裴世矩皱起眉来:“楼兰的主簿呢?”
按照惯例,如他这般王公贵族前来时,楼兰的主簿须要在此等候迎接。
客馆中的楼兰侍者略略一行礼,神情倨傲道:“主簿大人要务缠身,还须片刻才能前来同侯爷会面,还请侯爷恕罪,在此地稍候片刻。”
裴世矩转过身去,望向那楼兰侍者,侍者并未有任何畏惧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神情中丝毫不掩怠慢之色。
裴世矩并非浅薄易怒之人,数月来的磋磨也令少年愈发沉稳,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中原礼仪之邦交游格外注重礼数周全。一时间竟将中原的习惯带入楼兰,是我考虑不周。”
那楼兰侍者一时间没有听得懂裴世矩的言外之意,直到裴世矩的贴身侍从忍不住暗笑出声,才反应过来。
他这句话分明是暗指楼兰蛮夷之国不知礼数!
楼兰使者怒不可遏,只觉得浑身都气得发抖,但对方毕竟没有明说,他也不好上前对质,又无从发作,生生憋红了一张脸。
恰逢此时,客馆大门疾步行进一名侍卫,跪地禀报道:“侯爷,门外有一名碧眼胡儿指名要见您,说是有一支香露进献。”
“那人衣着破旧,不知来历,属下本想驱逐了去。但他说,进献这支檀香香露是他人所托,想必您会想要一闻究竟。”
初来楼兰便遇到了对方的下马威,想来楼兰上下都不曾将赵国放在眼里。而那四十二人的命案尚无头绪,此刻遇上来历不明的奉承拉拢之人前来添乱,裴世矩只觉得有些心烦,想要挥手命人将那人驱逐,却生生顿住了。
他听到“檀香”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直觉,心底有什么地方略微松动,竟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期望来,于是改口道:“将他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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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跟在客馆侍卫的身后,经过周围人或惊异或嫌恶的目光,走入了正堂。
那传闻中的年轻安西侯正坐在正堂的紫檀木椅上,端起一只茶盏。身边的侍从低声提醒安归道:“还不行礼。”
安归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番裴世矩,丝毫未有要行礼的意思。
裴世矩尚有些心烦意乱,也无暇与一个无足轻重的胡儿计较许多,只想快些看看他要献些什么东西,便把人逐出去,于是摆了摆手道:“不必行礼了,那支香露在哪里?”
安归从怀中掏出那支小瓷瓶,交由身边人承了上去。
裴世矩接过瓷瓶,将瓶塞揭开,一股强烈到几乎刺鼻的檀香香气扑面而来,而那香露中竟然还有没有除去的檀木屑。
一看便知,是急迫之中赶工制成的。
他有些不明其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安归负手而立,目光沉下来,适时地补充道:“将香露交给我的人说,这支香名叫刹那。”
裴世矩心头一震。
仿若云破雾散,那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一直隐隐抱有的期望从心底浮现而出,变得愈见明朗,最终令他心神动摇起来。
怎么可能是那样……
她的尸身分明都送回了金京收殓,而他是赵国最先听得这个消息之人。
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人知道这刹那的典故,将一瓶名叫刹那的檀香露恰巧在这个时机送到他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