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奔行在郝春身后的骑兵灰头土脸,一脸仓皇。“此处距离营地足有数百里,咱路走错了。”
郝春当然知道他们走错路了,从遭遇那一小撮乌突人开始,对方就故意在引着他走错路。最可疑的是,对方似乎掐准了他今日落单,随身只得三百骑兵,又算好了他见到乌突人一定会追。
对方是什么人,居然对他了解到这种地步?!
郝春抹了把脸上的尘沙,他奔逃了一日夜,又加上昨夜荒唐,嗓子里头沙哑的厉害。银色鹰盔沾了飞雪细沙,呼吸时鼻孔里都冒白气儿,真他妈冷!郝春高挑着一对儿聚翠眉,俯身在马背,恶狠狠地咒骂了声。“艹小爷我就不信了,难不成今儿个夜里爷就得被群乌突贼给围了?”
总不至于他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掉入了鬼门关。
郝春扬鞭指向山谷更深处,昂头轩眉,声音里依然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那股明亮劲儿。“好汉不吃眼前亏!走,都跟爷先去那处藏起来,等天亮了再说。”
深谷内羊肠道崎岖异常,到最后几个人不得不牵马步行。走着走着,后头乌突人的喊杀声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直到他们钻入谷底腰间攀着绳索坠下山崖寻洞穴避难时,那伙乌突人都没出现。
几匹马不安地在山崖边踱步。尤其是郝春骑的那匹玉华骢,昂首刨蹄,嘶嘶地叫个不停,似乎弄不明白郝春为啥要丢下它。
“将军,现在怎么办?”
郝春猫腰蹲在洞口,正探头朝外张望。他目光凝在玉华骢,聚翠浓眉一扬,嘀咕了句。“这儿藏不住人,咱还是得找个地方避避。”
“将军?”
郝春皱眉看了眼说话那个骑兵,又往洞内张了眼,都灰头土脸的。一夜奔逃加上饥肠辘辘,死的也太多,大家都士气不高。
“这地儿爷见过,”郝春睁着眼睛说瞎话,龇牙咧嘴地笑了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山谷里头有个绝妙去处,名唤丁谷寺,寺庙内有佛坐胡床。”
几个骑兵都充满希望地抬头。
郝春继续睁着眼睛往下编,绝口不提这座山谷他的确在查探他爹那几年征西生涯的记载里见过。记载里,那座丁谷寺是真的,但寺庙内会不会容他们避难,天晓得。
“嘿嘿,听说佛爷普度众生,咱去投奔他,他必定会替咱们打个掩护。只须喘过这口气儿,天一亮,咱就直奔大营。”郝春说的有鼻子有眼,秾丽眉目微扬,似乎总有挥洒不尽的热情。
于是那几个大难不死的骑兵就信了。只有一个弱弱地问了句。“将军,咱躲这个洞不行吗?”
“马进不了山洞。”郝春皱眉一瞬,然后又迅速放下愁绪,把两粒小虎牙露出来,带笑骂了句。“马跑了,天亮后咱们走路回去?”
那倒是。
众人皆彻底信了他,重又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崖,找到各自的马,抖擞精神继续往郝春说的那座丁谷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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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初。
陈景明在帅帐内久候郝春不至,忧虑这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但是再一想,他又疑心郝春这厮就是不服气被压,借口哨探,跑了。
帐内烛火通明,陈景明静静地坐在案头前,手握书卷。一双点漆眸落在书页上,字个个都认得,就是读不下去,心思跟着帐外的风雪飘出去很远。眼前一会儿是昨夜旖旎,一会儿又是那厮秾丽眉眼,奇异的是,他眼前出现次数更多的,是与那厮的第一次初遇。
永安十年夏郝春一袭紫衣冒雨冲入伏龙寺,那夜暴雨黑天,廊下有人提着马灯立在那里拍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骂他。然后郝春那厮大剌剌地迎面闯进了他视线,紫衣叫雨淋的透湿,黑纱额罩下眉目清俊,丹凤眼雪亮。
“君寒,”郝春滚鞍下马,执着乌黑马鞭走到他身前,笑嘻嘻地调笑。“你且伺候小爷沐浴更衣。”
那会儿他拿字充名骗了那厮,那厮位尊爵高,莫名其妙被他个寒门穷书生骗了,居然也不甚恼。再后来在长安西市胡肆内撞破了他撒谎,也不过就略争执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在长安西市胡肆内,那厮第一次亲他。
呵!
陈景明忍不住勾唇轻轻地笑了一声,垂下眼,手握着书卷渐渐地有些倦。那厮总是这样的,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心地软的很,只须稍微哄一哄,立刻就能扬眉笑得精神——两粒小虎牙微露,秋水丹凤眼内便俱是他陈景明的倒影。
待那厮这趟回营,须好好哄一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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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正。陈景明裹着银狐裘在陆几帐外徘徊。他先前与陆几拼酒时话里话外都带了刺儿,如今郝春不见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去寻陆几。最多脸皮不要了!
陈景明鼓足勇气走到陆几帐前,对那守卫道:“有官事相商,劳烦……”
他话还没说完,里头传来陆几喜怒难辨的一声。“陈大人请进!”
陈景明立即撩衣进去。
陆几正在帐内埋头于文案,头都没抬。陈景明略拱了拱手,便直奔主题。“不知陆监军可有侯爷消息?”
陆几刷刷地勾勒出最后几个字,从案头拿起官印盖了戳,又掀起轻薄的信笺凑到唇边吹了吹,对于陈景明的提问丝毫没有回应。过了足有四五息,陆几约莫着纸上新墨干了,这才撩起眼皮扫了眼陈景明,放下书简,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勾唇笑了笑。“陈大人不提,本官倒忘了,陈大人与平乐侯爷是御赐的夫夫啊!昨儿个夜里……你俩洞房了吧?”
陈景明:……
他入帐就被陆几晾成了条咸鱼,现在又拿他和郝春洞房的事儿来刺探。呵,凭什么!
陈景明气的脸皮发白,一对儿点漆眸内怒火熊熊,过了三息,勉强昂起下颌,寒声道:“陆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几靠坐在椅内望他,带着点讥讽的笑。“嗯,你二人情浓,所以陈大人心心念念都是那位平乐侯,本官能了解,也很同情陈大人。可惜……”
陆几故意欲言又止,久久地凝视陈景明愤怒的模样,似乎在恶意地赏玩一件玉器,以便抬手打碎它。良久,他阴郁地,又笑了一声。“可惜啊陈大人,徇私情可是御史台大忌!陈大人莫不是忘了,你此趟从长安城过来,只是负责督粮?”
“督粮官便问不得兵事?”陈景明回以冷笑。“主帅不见了,军心不稳,可至今陆监军都未曾说过片言只语,难道这不是监军不力?”
陆几当场阴沉着脸,揭起案头那张信笺,话语里饱含讥讽。“监军不力?主帅私自跑了,难道陈大人的意思竟然是怪本官没亲自去寻他?”
“难道不应该去寻他?”陈景明捏紧拳头,厉声质问。
“呵,呵呵呵!”陆几冷笑了几声,当着陈景明的面将那封书简滴红蜡封缄。红蜡融在陆几两支自幼握笔墨的修长手指,烫的很。“不瞒陈大人说,本官正在写参奏平乐侯的密信。平乐侯爷这次哨探失败,反倒打草惊蛇,本官已连飞三封奏章,参平乐侯郝春贻误军机。”
陈景明倒抽了口冷气,玉般眉目都动了,许久后不敢置信地扬眉瞪着陆几。“陆大人,你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陆几指尖捏住那封已封好缄的密信,唇角阴郁地下撇,没正面答他这句,冷冷道:“陈大人既然一定要过问兵事,本官就也奉劝陈大人一句,此处前后车师国与、楼兰、突厥人混杂,我应天军士皆来自中原,不擅抵严寒、不擅铁骑行于沙漠。平乐侯此次深入敌军腹地,一心只想冒险立功,乃兵家大忌。”
成套的官话砸下来,各个字儿都能砸死人。
陈景明直勾勾瞪着陆几,攥拳冷笑道:“陆监军何必说话如此繁琐。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要杀他!”
陆几也回瞪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鼻息声突然不稳,脸皮越发白里透青,阴郁的厉害。许久后,又冷笑了一声。“看来本官还得再写封折子,参督粮官陈大人你徇私,一不懂兵法二身不在其位,却妄议三军。”
“……你!”
陆几却再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提高音量朝帐外叫了声。“送客!”
几个牙将与陆几的贴身仆僮一道进来,围着陈景明。
“陈大人,请回。”
陈景明环顾四周,惊觉这趟来,他一无人手二无凭恃,竟连前次去江南道道不如。若是硬要与陆几硬扛,指不定就能被这家伙下令给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