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老郝家天井内积的不是雨水,而是屠家那日的血水。在那两口大缸内,他只躲过一次猫猫……是他爹死讯传来那日。他娘吊死在那间有菱花窗的房间,也不是什么鹅黄色的衫儿,而是姆娘最后抱他那次弄残了半边的花黄。
又比如,永安十年,郝春梦见的陈景明在奈何桥。
最后的雪色降临,是黑雪。
什么样的雪是黑色?又是什么样的情人,会在奈何桥头等着他入一入梦?
郝春最后在黑色的雪中痴痴地笑了,或他自以为是笑了的,他总怪陈景明这家伙说话不尽不实,如今最后一次,他却与陈景明是扯平了的。若有来生……倘或有个来生,他兴许真能在那座铁索浮桥头,再次撞见陈景明。
希望来生第一次入梦,他是穿着衣裳的。
郝春倒在木椅内,又或许倒在了陈景明怀内,这种事儿他俩谁也不在意了。陈景明用鲜血淋漓的手抱住他,悲嚎的就像一头狼。
穿着雪色衫儿、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一头恶狼。
“阿春……阿春——!”
陈景明后悔了!有许多话,他该今日一回来时就说,比如,他今日手里头提着的那只芦花鸡,再比如,他俩一路穷困潦倒,他为何却能在那个晌午换上了件雪色的儒生袍。
陈景明原本想与他说许多则消息。他想说,阿春,帝君上个月就御驾亲征了。界碑那儿的胡商知道的消息都不准,帝君持方天画戟,亲手杀了安阳王秦典,安阳王秦典的叛兵被尽数坑杀。陆几降了乌古尔人,惹恼了帝君与程大司空,程大司空竟然与帝君那般,亲自出长安,去讨伐乌古尔部落。月氏国国主夫夫双双出现于战场,援兵三十万。程大司空发了狠,在号角响起时喊出的原话是,一个不留,从乌古尔、楼兰到上下车师国,谁都不许再跨过黄河以东。
陈景明还想与他说,我今日出门终于寻着了风尘仆仆的姜九郎。阿春,姜九郎晌午就来。
他有那么多的消息要说、可以说!可是临入门,他却想起郝春与裴元在大理寺外的那个该死的吻,那一幕如同幻影般在他眼前浮动,总念念挥之不散。于是……他说了一则最无关紧要的消息,他告诉郝春,裴元死了。
这则消息,竟成了郝春最后听见的一句话。
陈景明抬起手,掌心内鲜血淋漓,夕阳从他指缝间漏过一丝半缕儿,于是便连那夕阳也成红血。
他的光灭了。
就算这世上的人纷纷攘攘,他却再也寻不着春了。
橐橐靴底声停在陈景明身前,有人围着他,也有进进出出的仆从,人人都在忙着端水盆、煮药草,又或是忙碌着去扛箱笼。
天黑了,这世上的人总是那样吵闹。
“寒君先生,你莫要急啊!”姜九郎不知何时停在陈景明面前,嘴里劝他不要急,唇角却微歪,带着股莫名的邪性儿。“六月雪虽在车师国号称是不解之毒,但在我这样儿的人手里,那就是个屁。”
陈景明从垂落的额发中撩起眼,忽然笑了声,薄唇微勾。“屁?”
“骗你作甚?”
姜九郎还待要说,冷不丁一只鲜红的手掌卡住他脖子,卡的他眼皮上翻。
陈景明噔噔噔推着他脖子往前推撞,薄唇依然微勾,话语声听起来也很冷静。“那请九郎告诉我,这世间什么样的屁能杀死他?嗯?又有什么样的屁能令他神智混乱、连话都说不清?嗯?还有,最后再请问一声九郎你……”
陈景明冷冷地逼近姜九郎鼻尖,修长手指用力攥紧,长眉下那双点漆眸死了般。
郁暗,如深渊。
“请问九郎,分明说好的晌午你就来,你为何却拖延到这个时辰?!”
门外有人提着灯进来。
灯笼成排,刷刷地照耀在长安郊外万年县这个僻静的院落,刀兵声哐哐,有人扑到厮缠在一处陈景明与姜九郎身边,将已经被陈景明卡到濒死的姜九郎解救下来。陈景明不知道被多少人按住手脚,瘫着趴在地上。
应天. 朝谦谦君子如玉的第一状元郎,如今雪白儒生长袍沾了尘、也泡过血,就连松墨烟长发也披散着,浑似个活鬼。
灯火辉煌处,他看起来竟似也疯了。
“帝君,”陈景明扬起下颌,生平头一遭儿不曾跪拜,薄唇微吐。“呵,您竟也来了。”
灯火辉煌的中央停着一辆黄金辇,永安帝秦肃大马金刀地坐着,浓眉下鹰眼郁郁。“朕是来看郝春的。”
“阿春……死了。”陈景明薄唇一翕一合。他被人按住手脚俯趴在地,脖子却高傲地抬起,呵地一声,笑得格外讥讽。“他一心要来长安见帝君,可是如今他死后,帝君才来。”
永安帝秦肃凶狠地俯身瞪着他,足有三息后,沉声问道:“你怨朕?”
陈景明静静地笑,毫不畏惧地回视着这位应天最强大的男人,长眉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是死了,又像是,他早就也随着郝春一道疯了。“陛下,臣不该怨恨您吗?”
永安帝秦肃呼吸声忽然粗重,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是该恨。你们现如今各个儿都恨着朕。”
君臣二人的对话,灯火中立着的人都不敢听。哗啦啦,在永安帝这句话落地后,所有护卫内侍都低着头跪下去了。
夜,静的就像是万物都死去。
“郝春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永安帝秦肃开口了,语声沉沉。他抛弃了自登基后的那个“朕”字,用了“我”。辇车两侧的灯烛仪仗队都静静地,夜风吹动他一身玄色衣衫。他似乎在对着趴在地上的陈景明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幼性子野,酷爱这世间一切漂亮的东西,于是,朕都予他。”
陈景明响亮地嗤笑了一声。自从郝春死后,他说话与神态忽然越来越像郝春那厮。“也包括臣嘛?”
永安帝秦肃皱眉看着他。
“臣也漂亮,永安十五年,臣就是这世间最漂亮的那个少年郎。”陈景明薄唇微勾,眼底渐红。“所以陛下也把臣予了他。”
永安帝秦肃呵了一声,冷笑道:“你与他的婚事,不是你自家向朕求的吗?他一心欢喜你,他从永安十年夏就欢喜你,可你却故意端着。一直到永安十四年,大司空收你作学生,你竟然私自去求大司空,让大司空替你巧妙地设计一桩骗局,好让郝春那个傻孩子以为,这桩赐婚于你是不得已。你个卑鄙肮脏的蠢货!”
永安帝秦肃蓦然提高音量,怒吼道:“你该一开始就告诉他,你欢喜他!”
陈景明眼底充血,眼泪长流,但他却倔强地梗着脖子轻笑出声。“是啊,臣是卑鄙小人。臣欢喜他,愿意为了他一同赴死,可臣却……从来不敢告诉他。”
眼泪顺着陈景明冷玉般的脸往下坠,模糊了他的视线。
“已经迟了,不是么?”陈景明竭力地想要忍住不在旁人面前失态,可惜他眼泪冲的太汹涌,竟然顺着唇边一路流入喉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这个七月的静夜,沙哑如一把钝刀在反复地切喉。“陛下,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不迟,咳咳你们听……听我说,”被遗忘在角落的姜九郎终于喘过气来,卡着嗓子咳嗽道:“那个六月雪,当真有救。”
陈景明充耳不闻,只扭头凶狠地瞪着姜九郎。半息后,陈景明猛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要甩开那些膀大腰圆的护卫,好冲过去生撕了他。
护卫们死死地摁住陈景明。
他到底只是一介书生,他对郝春能用狠,是因为他有找恩师求来的那支月氏国秘药。再后来,则是因为郝春受伤,已经是残了的人,当然犟不过他。可眼下无人再惯着他,也无人,再傍着他。
陈景明挣到满脸都是血泪,长发淋淋地落着汗,也没能挣过去撕了姜九郎。
他渐渐绝望起来,下颌微抬,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声。“已经死了的人,还有救吗?”
“有救,真能救!”姜九郎也急了,挣扎着在内侍搀扶下站起身,脖子那里叫陈景明掐出一大块淤青,脸色煞白。他教人扶着,面朝永安帝道:“我虽然来的略迟了些,但平乐侯在西域时本就已经服过几味药,要不他怎么拖到这个时辰呢是吧?”
陈景明顿时大怒。“你这是嫌他死的迟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咳咳寒君公子啊!我喊你大哥行不?”姜九郎叫他掐过脖子,整个人气势都弱了,当场急的要跳脚。“我真没那个意思!沙漠那个暗寮里头藏着的是我师兄,他卖给你的药,那能有差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