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涌起无形的压力,王胜利颤巍巍地伸手,试图夺过笔记本:“你想干什么?我,对不起,我,我这也是个小本生意……”
“终于承认自己做生意了?”
唐湖灵活避开:“还钱。”
话音一落,久久震惊未能回神的学员终于找到思考方向,集体响应。
“我这一期课都快上完了才知道他是骗子?”
“做老师的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还好意思为人师表,太缺德了!”
“就是,把钱退给我们。”
“退钱吧……”
过往皆为欺骗,未来仍旧混沌,至少这一刻,她们切切实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唐湖单手叉腰,狂拍桌子。
“我听不见!这么小声还想讨债?”
“——还钱!!!”
讨债群众突然充满精神。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城市女盲流农村老娘们包围过来,那些他从未看得起的女人凶神恶煞,逼得人不得不求饶。
“别,别打我……”王胜利往教室前门退去,脚下一空,下讲台时差点摔个狗吃丨屎。
有个坐在门边的学员眼疾手快,直接锁上前门。
“把门堵上,人看住了,等警察来,下面轮到我发言了。”
其他人仍围着王胜利交头接耳,仅有两三人望向唐湖。
她长腿一迈蹿上第一排课桌,提气震声:“——不能光听他说,听我说两句怎么了,我收你钱了?!!”
“……别说了,我们就是傻,就是没见过世面才被人骗的。”
赵丽英皱着眉头,搂着女儿从后排往前走,又迷茫又自责。
这里的学员早已饱受命运折磨,以为来到学校便可找到摆脱苦难的办法,没想到是花钱饲喂更凶恶的命运。
人生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你是傻吗?你是想让自己生活更美好,过好日子有什么错,给我自信点!——最多只能叫理论正确实践错误。”
唐湖一只脚踩上讲台:“家庭不幸福,找不到工作,那应该送你老公和你老板来上老秃瓢子这里上课,让他感化一下他们,自己闲着没事替别人深造什么?”
“我送他,他倒是肯啊,要不你帮我说说。”
赵丽英噗的一声笑出来。
“……”
唐湖突然沉默,含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赵丽英做错事一般握紧双手:“……啊?”
“都说不要替别人深造,怎么还被我三言两语勾跑了呢。”唐湖脸上全无责备,笑容浅淡,“你也说了,别人不肯。为什么你就肯了?”
土壤自身苦涩,加一点守旧心理做催化剂,开出虚幻花朵。
倘若只会修剪枝叶而不刨根挖地,也不种其他东西,今天踏入女德班,明天去上驭夫班,大后天攒钱参加名媛培训……绕开一个陷阱,总会落进另一个陷阱。
等确定自己绝对要做什么的那天,不会被三言两语勾走注意忽视真正问题的时候……老公和老板们才会跑来向老秃瓢子请教人生。
“放弃幻想,认清形式,如果实在认不清……至少可以把上骗子课的几百块学费省下来,买炸鸡吃。”
赵丽英会心一笑,想起上周那只去皮炸鸡腿:“——我还是觉得,得少吃油炸的东西。”
“滚开!都给我滚!”
王胜利趁众人分神听她说话,立刻将手边最近的一个女学员狠狠推到墙上,跑向后门。
“嘶——”
“哎呀哎呀,拦住他!”
臃肿男人蹿得飞快。
唐湖掂了掂那本《自爱带来美好生活》,继续说:“未来或许有出路,或许没出路,但反复咀嚼苦难一定没出路——所以,我简单演示一下苦难的正确用法。”
落魄的选美模特半辈子忏悔写在上面,瞄准王胜利后脑勺,嗖一声飞出去。
咚!
老秃瓢子立仆。
薄册子在[葵花宝典]加持下杀伤力更胜板砖,没当场砸晕算他脑袋皮厚。
“哦哟,倒了倒了。”
“给他抓回来!”
无需指挥,人民群众还自发摸索出墩布的第二种用法——闲时打扫,战时打人。
王胜利脑袋上又挨了一墩布,灰溜溜押送到讲台前,接受目光审判。
人群里突然传来轻声呼唤。
“那个……”
“王老师的确骗了我们,但他讲得东西有一定道理。我想的很明白,改变不了男人可以改变我自己,不跟男人置闲气。”
说话女性有张圆润和善的面庞,扎高马尾,相当年轻,和唐湖差不多年纪:“我需要一个主心骨呀。”
正是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年纪。
唐湖顺势坐讲台上,与她远远对视:“然后你主内,他主外,和和美美?”
“是的呀,当全职太太不也很幸福么,我这个人其实不适合上班,就适合居家,干脆一辈子守着自己家吧。”
“你那是适合居家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唐湖:“刚才上课还学习吃饭不上桌呢,现在摇身一变成阔太太预备役了?你见哪个有钱人家的主母吃饭不上桌啊,人家连饭都不用给家里做。”
“可是——可是总有全职太太很体面呀——”
“你也说了,‘总有人’,不是‘总是我’。”
的确有人觉得比起职场,家庭更能让他们实现人生价值。
或许下一代下下一代足以保证这类人实现价值而无需担心保障,但那不一定是这代人享受到的成果。
——人类可以为之奋斗,不能为之幻想。
“……”
年轻马尾不说话了。
有钱太太闲腻了安排进家族企业,手底下管一票人,管烦了再回家歇歇。
而你守着老公三千五的月工资洗衣做饭。
她毕业后签了奋斗者协议,加班费满八百减五百。
我深夜下班,查完老公手机确认没出轨,松一口气继续回甲方微信。
这才是我们的光明未来。
唐湖抱起笔记本电脑,删除酒局照片和视频,轻声感叹。
“下课,以后的时间都上自习吧。”
……
午间下课铃打响时,两名警察从附近的派出所赶来。
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穿着深蓝警员制服,听说有诈骗案件,本想集体拉到警察局做笔录,一看教室足有二三十人,只好先问明情况。
“我们是附近xx派出所的,请问谁报的警?”
“是我。”
“你好,请问你的姓名单位?”
唐湖左右摸摸口袋,翻出身份证件:“路过的假面骑士。”
“嗯???”
警员接过身份证与真人反复对比,问清基本情况后叫来王胜利,做个简单的询问笔录。
“姓名?”
“王胜利。”
“出示一下办学资格。”
“没、没有……”
“……”
德育学校开过好几期课,零零碎碎一时说不清,AAA吕老师听屋内情况不妙果断跑路,警察记录在场学员的联系方式,说下午可以去派出所正式备案,追讨损失。
学员们勉强挤出笑脸,有的跟家人打电话诉苦,也有的交了许多钱却不知如何面对家人。
老学员石芳的丈夫闻讯赶来,看到老婆像只呆鹅一样立在旁边,塞进中年妇女堆里也是最愁苦最没笑脸的那个,拉下脸恶声抱怨。
“我就觉得这个学校不靠谱,你看你花了多少钱!”
“……”
“丢不丢人!”
“……”
石芳一声不吭。
丈夫骂着骂着突然不说话了,余光瞥见警察旁边站了个高挑白皙的年轻姑娘,黑框眼镜在指尖悠闲地转来转去,那手指也好看,细细长长。
他咳嗽一声:“先这样吧,懒得说你。”
一行学员做完简单笔录,出了文化楼,沿着道路慢慢走,或回家吃饭或找地方暂歇。
午间暖风融融,附近的商业街愈发热闹,放假的人全都跑出来玩了——周末本来就该热闹,只是她们困在那栋破楼里,所以从来不知道。
广场上的年轻男女拉手而过,还有一对情侣穿着同款黑长袍,对着手机跳木偶舞,全情投入旁若无人。
“……他身强力壮,她却娇弱无比,
我们都碰到了那把枪,
噢,我们同时碰到了那把枪。”
是国内改编版的《We Both Reached For The Gun》。
赵丽英跟在唐湖身边,欲言又止,终于没忍住问:“……妹子,你,你不是警察的卧底吗?你来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