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班主点头哈腰地连连答道:“方便,当然方便,还是上回那间屋子,您请……”
梁浮生第二次叩响了这扇门。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捧我的戏了。”
梁浮生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
里面的瓶瓶罐罐码得稀疏,粗略估计至少有一半的粉墨油彩都折在他的身上了。台面上摊开着一个胭脂匣子,就连盖子上沾着的胭脂都被蹭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的时候豪爽痛快,上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得用了。
曲惊鸿留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身体挡了挡,轻轻地抿一抿唇:“平日里没有这么寒酸的……”
梁浮生莞尔:“都砸在我身上了?”
曲惊鸿面红耳赤地盯着自己绣鞋上的花看。
那件深色的开司米大衣是彻彻底底地报废了,家里的佣人张妈看了心疼得不行,可是他却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意思。
梁浮生放下手中朱砂漆的盒子,掀开盖子给她看。
“……这是?”
曲惊鸿这才发觉,这竟然是个妆奁盒。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列着各色未开封的油彩,一旁是青花、祭红的烧瓷匣子,匣子里盛着玫瑰膏子似的细胭脂。
“之前我就琢磨着,你把胭脂油彩都糟蹋了,回头上台用什么?”梁浮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说道,“我不大懂戏,不知道什么用得到什么用不到,就干脆都买下来了。”
“昨天的事是梁某考虑不周,这些就算作是赔礼了,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
梁浮生送的这一盒子胭脂油彩就这么摆在了北平戏院的后台,曲惊鸿每每上妆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起来他。
绯红的色彩拍打在脸颊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因为胭脂的晕染还是她充盈满腔的少女心事。
……
曲惊鸿开始在各种地方遇上梁浮生。
戏园子的前厅后台、做戏服的裁缝店、常常光顾的炸酱面馆,北平城的长街与巷尾好像都能看到他的踪迹。
“冰糖葫芦诶,卖冰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裹着厚重的棉衣,他扛着草垛架子在闹市中走过,拖着长长的京腔。
曲惊鸿生硬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尖缩进袖子里走开了。
还没等她走到街角的功夫,就有人挡在了她的前路上。
“这么巧啊曲老板,我们又见面了。”
梁浮生把手中的东西递在她的眼前,玛瑙似的山楂裹上糖稀,晶莹剔透的糖风甩得很长,几乎要碰在她的鼻尖上。
(糖风:冰糖葫芦顶端的一小片糖)
曲惊鸿猫儿似的眯起眼睛:“不巧,你又跟着我。”
梁浮生在国外待久了,学得了西洋人的那套直率作风,却不知道如何油嘴滑舌地和姑娘**。
他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尴尬地笑笑,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塞进了她的手里:“我刚刚看到你一直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哪有,”曲惊鸿被戳破了心事,却还是嘴硬道,“我自己有钱。”
梁浮生眉舒目展,温和地道:“快吃吧,一会儿该化了。”
曲惊鸿这才试探地叼住了最上面的一颗山楂,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已经凝固的糖浆脆脆的、甜甜的,山楂有一点酸,吃到后来有点涩。
她一边吃着,一边迈着闲散的步子,跟在梁浮生的身后穿过马路。
对面咖啡馆的门脸上还贴着北平戏院的宣传海报,外面设了几张露天的小圆桌以供顾客消磨时光。
沈二小姐体体面面地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她穿着缀有蕾丝花边的洋装,正捏着一柄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她看到梁浮生出现,顿时抚一抚裙摆站起身来,眼睛一亮。
可是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落在他身后半步,若即若离地跟着的曲惊鸿的时候,一张小脸当即冷了下来。
“梁少爷。”
梁浮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驻足停下,客套地问候了一句:“沈小姐。”
沈二小姐脑海中警铃大作,她极轻蔑地在曲惊鸿的身上扫了一眼,她分明知道她是谁,却偏偏对梁浮生明知故问:“……这位是?”
梁浮生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北平戏院的曲老板。”
“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吧。”沈二小姐提议道。
“改天吧。”梁浮生委婉地拒绝,他带着曲惊鸿就此别过,独留下沈二小姐在原地望眼欲穿。
曲惊鸿仍旧跟在梁浮生身后半步的位置上,一路上一言不发地低头啃着糖葫芦。
梁浮生回过头来等她:“怎么了?”
“没什么,”曲惊鸿摇一摇头,挤出一个笑来,“山楂有点酸。”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戏中戏:择日疯(六)
梁浮生回国两月,沈二小姐迟迟不见梁家有提亲的动向,于是带着一众下人,声势浩大地上门向梁家的老太爷告了一状。
梁老太爷捋一捋胡须,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说我家浮生与戏子纠缠不清?”
他好似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不可能的,浮生从来都不进戏园子。”
“这孩子从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的教育,你说他在电影院和人约会倒是还有些可信度,进了戏园子他怕是连半句都听不懂吧。”
沈二小姐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梁大少爷进戏园子哪里是为了戏啊,他那分明是为了人。
“更何况他即便是真的在外面玩个戏子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太爷摆一摆手让她稍安勿躁,“一个玩意儿而已,哪里值当你花这么多心思?”
眼看着沈二小姐欲言又止,梁老太爷又添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的婚事是早早定好了的,你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大不了我替你催催他,早日完婚也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沈二小姐波澜的心潮总算是平稳了些许,可是梁浮生这里却好似起了火。
“爷爷,您找我?”
老太爷语气宽和:“今天一大早起来沈二小姐就上门来了。”
梁浮生一听见“沈二小姐”四个字,登时脸上就冷了下来。
老太爷苦口婆心:“你都拖着人家姑娘这么些年了,赶紧见好就收,把事办了吧。”
他说得好似两个人已经定下,只差新嫁娘进门,摆一出酒席了。
“我又不喜欢她,婚事定下来的时候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
他留洋归来,学的是自由平等、民主共和,梁老太爷同他讲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简直如同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旁人留洋归来为的都是救亡图存、报效国家,我这算是什么?”
梁老太爷不以为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要齐家才能治国。”
“沈家那孩子是难得的好姑娘,模样周正,性子又好。”
他又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你要是真在外面有喜欢的姑娘,大不了娶回来做姨太太,三房四房的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梁浮生却只觉得烦躁,他神游天外地惦记起北平戏院里站在三尺红台上的那个神仙人物,又想起她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像只仓鼠似的模样,那么鲜活。
哪点不比那个所谓的沈家闺秀强上百倍?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如鲠在喉,于是干脆拧着眉毛从家里出来,眼不见心为净。
黑色的洋车等在门口,梁浮生上了车子,半天也没有说要去哪。
司机王伯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直到开出梁公馆二里地才斟酌着问道:“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梁浮生皱着眉头:“先随便转转吧。”
车子开过玉渊潭,又驶过钓鱼台,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开,卢沟桥的十一个拱洞悠然卧在永定河的波澜之上,望柱顶端的石狮子姿态各异。
只听梁浮生在后座说了一句:“在这停下吧,我下去抽根烟。”
他对着永定河奔涌的河水点起一支烟,缭绕的烟雾在眼前缓缓地弥散开来。
梁浮生兀自在河岸边踱着步子,却听到有人在说话。
“曲老板是不是疯了,怎么在那里啊?”
“你是说桥上的那个是曲老板?北平戏院的那个曲老板?”
“可不就是吗,还穿着戏服呢!”
“她怎么大白天的跑到卢沟桥上来啊,是不是唱戏唱得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