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太傅看似位高权重,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地在泥潭中挣扎?
只不过顾惜朝只想着为自己挣出一片天,
诸葛太傅始终放不下的,却是那日渐糜烂的江山、和苦难之中的百姓罢了。
可笑的是,他所效忠的皇帝赵佶连续叫他失望许多年,
如今叫他燃起希望的这位,却是他始终不能相信仍是皇帝的皇帝陛下。
——自己的忠心与百姓的安危,孰轻?
——自己的侠气与正义,与这江山社稷,孰重?
这显然是道无解的题目。
好在向晓久也并不准备叫谁去解答。
这事原也不需要谁去解答。
因为他的皮囊,确确实实,就是“赵佶”。
老太傅再怎么不语怪力乱神,也终有一日,只能接受这唯一的答案。
……接受之前老太傅会有怎样的辗转、怎样的煎熬,向晓久暂时就顾不上啦!
他的心思大半依然在宫九身上,剩下的那一小半也在靖康之难。
着实已无暇分心。
诸葛太傅已经离开,御书房中却还没有别人。
依然只有向晓久,和米太监。
眉眼之间有几分疲倦几分寂寥的向晓久,
和看似与往日一般低眉垂目、其实前所未有的恭敬、虔诚到近乎狂热的米太监。
……向晓久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叫他从西湖追击到岭南的红鞋子之首。
但不管怎么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传播邪.教的祸首,向晓久也不等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这样的米太监,用起来确实让人放心、也顺手。
——怪道哪朝哪代、怎样英明睿智的帝皇,都往往免不了宠信宦官的祸患。
——果然皇帝这职业,顶好不存在!
向晓久想着,又倦倦地叹了口气:
“朕要打发的,远不只那些无子的妃妾和适龄的宫女。”
“郑氏、王氏……也都是要一并打发的。”
“只是生儿育女的后妃打发出去到底不好看,朕不畏人言,近年要做的事情却多,着实不耐烦和那些满嘴礼教的掰扯。”
“劳阿公帮朕想个主意,能叫她们心甘情愿另择良人自然更好,退而求其次,愿意跟着儿女生活的,也行——
便是只生了公主的那些个,也许都她们随公主住去!”
“只那些不肯随儿女们去的,就要阿公再费些心思……
不好叫她们没了下落甚至没了性命,又不好叫她们再来碍眼儿。”
向晓久倒是信宫九不会对着原身留下的孽债无理取闹,
但他同样深信宫九就是个会把偶尔闹一闹当情趣的货。
……尤其这一遭,两人将彼此错失得仓促、重逢得艰难,还不知道宫九要怎么闹呢!
当然宫九怎么闹,对于向晓久来说都算不得烦恼——
非要算的话,那也得是甜蜜的烦恼
——只不过除了宫九之外的其他因素,能扫干净的,就先扫干净了吧!
再则,他用着这皮囊的时候断不可能亲近后宫,
日后便是要离开,也必定要布下叫赵佶吃足教训、无暇后宫的局,
那又何必将那许多好女子,拘在宫里虚耗青春?
向晓久诚心诚意愿那些女子都再觅良缘。
他对米太监说的话,也是极其恳切的。
只是他却不知道,原身的赵佶,
哪怕是在他初初登基、励精图治的那两年,
也曾极其恳切地说了许多——
诸如体恤民生要削减用度,又或要察纳忠言、愿诸卿尽管劝谏、进言
——然而真有人那么做了,他心里也是不乐的。
那会子赵佶还没放飞、还未肆意享乐,在很多事情上都比较克制,
米太监却到底是在他幼年就服侍至今的,哪里会看不出他的不喜和不乐?
待到赵佶懒了、散了,也大权在握于是毫无顾忌地耽于逸乐了,
那些曾经将皇帝的恳切言辞当了真的,不管是后妃奴婢又或者文臣武将,如今还有几人落着好?
——一个也无。
连诸葛太傅,虽说皇帝对他信任依旧,不也日渐冷落、不甚重用了吗?
米太监能屹立至今,自然是他很懂得如何在不违背皇帝金口玉言的前提下,又把事情做得贴合圣意。
如向晓久这一番恳切言辞,要照着原先的理解,
自然“不碍眼”是切切必须的,宫中就有的这些娘娘也确实需要好好打发了,
只不过这“打发”的方式嘛,就必须再好生安排了。
哪怕皇帝明确指出“她们愿意另嫁”最好。这嫁人也有很多种嫁法。
米太监多年揣摩上意,那是惯熟了的。
——也亏得米太监多年揣摩上意。
听得那一番吩咐,米太监的脑子里头原本转的是另嫁实则未嫁的各种方式,以及如何在“不碍眼”的前提下让他的皇帝陛下仍然享受该享受的各种乐子,
忽然却是一个激灵(他这会子是第一次回想起当日赵佶生母孕期中从双胎到最终只得一胎的故事),猛然间福至心灵,乍着胆子挑了一个跟随皇帝的时间不短,却无儿无女无宠至今也多年的“老”嫔妃探一探路。
向晓久听说那“老”嫔妃不过二十七八,宫外竟有个痴心不改十来年的竹马等着,
虽不太理解原身那么一个家伙,明知道枕边人心有所属、却为何能大度留着那一双人,
到底庆幸赵佶少造一次孽,爽快一挥手:
“可不正好?她宫里不违例的都许她带走,不宜带出宫的也照价给她补足,再给她添点儿妆匣——
说起来,如今京中寻常五品官嫁女大概什么行情?就照着那般添妆
——由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罢!”
米太监躬身称是的同时,也暗暗抹了一把汗。
再不敢拿对付原先那位陛下之恳切言辞的态度,来应对眼前这位天子的吩咐。
如此,向晓久也就更觉得得心应手了。
宋朝打太宗起就埋下积弱的因由,但坑实了靖康之耻的,还是要要赵佶!瘦金体再好看也没用,作为皇帝他就是个渣!说他是个王八蛋,王八但凡会开口,都要叫一叫屈,说它们断生不出这么孬的蛋!
第九十一章
米太监很快就掌握了服侍向晓久芯儿皇帝陛下的新姿势。
冷血却始终适应不了他的新差事。
哦, 当然, 不是随诸葛太傅推行新法的那件事,
冷血虽然很不耐烦公文往来的琐事,却也不是完全干不来案牍之事,
更何况他看着虽年轻得近乎仍是少年人,江湖奔波办案追凶却也有数年了,也很有一些提议与建议。
冷血适应不了的, 是前几日皇帝忽然特特提起的、他那御前侍卫的差事。
只是站岗、护卫,冷血是不怕的,偏偏皇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 竟每每还要召他去讲故事。
讲完故事还要细细打听风土人情、民生百态, 更恐怖的是连舟船往来的详情都要一一追问。
若非垂问者乃天子之尊,冷血几乎有种不常出门的公子对着才远游归来的邻居打听行程起居、也准备负囊出行的错觉了。
虽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和邻居交流的经验。
但并不妨碍冷血思索两日之后, 为皇帝陛下的某些言行精准定位, 且因为那个定位而悚然而惊。
诸葛太傅倒不怎么吃惊,
毕竟皇帝已经坦坦然地将他的变故摊开来给他看——
哪怕老太傅至今仍然忐忑、仍不敢信,
至少知道皇帝确实有一个让他走出宫墙、走出京城的理由。
故而诸葛太傅不甚吃惊。
他只是头痛。
头痛于如何打消皇帝出巡的念头。
向晓久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叫人头痛的事情, 他甚至认为:
“朕其实挺庆幸的,庆幸我家阿九和我之间的感觉又清晰了几分,好歹知道他在西北方……”
向晓久叹息一声,
他这些天叹气的时候总是特别多,
只这一声格外多几分温柔缱绻之意:
“我寻阿九, 总是不嫌费事费劲的。不过定了方向, 总能不那么费时了。”
说到最后一句, 向晓久更是欢欢喜喜、近乎欢天喜地的了。
诸葛太傅心中也是一叹,一声长叹,只仍不肯死心。
向晓久倒也耐心,
听他从水泥的妙用说到各色良种的前景,
再从花石纲喊停之后黎民的感激涕零说到新法推行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