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心情再跟高恒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九万兵力挤在不大的西北郡门前时,即使他们未发一言,暂时也没攻击性的动作,却令郡内的人无一人不注意和忌惮他们。
善羽动了动手指头。
后边推着大大小小板车的兵士就把昨日新鲜宰的敌军尸体从车上扔下来,叠成不大却极为可怕的尸体堆。
善羽动了动两根手指头。
于是马下紧跟的一个匈奴兵卯足了劲儿喊到:“立刻投降!反抗,屠城!立刻投降!反抗,屠城!……”
高乔按石头说的,只管使劲拉满了弓。弓很重,一人高,又架上了一只特制的有分量的箭矢。
石头眯着一只眼睛,对高乔说道:“对,这个方向,射!”
高乔勉力又将箭连着弓弦拉得更开了一些。
没想到高仲往前一步,用手心包住了箭头,再度说道:“父亲,真的不考虑了吗?真的不考虑了吗?!现在,我们还可以退后,全身而退!只要留下西北郡,我们就可以折返京都!就可以家人团聚,安然无恙!”
高恒远抓住高仲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高仲臂膀:“全城人都在我们身后,需要我们为将者的庇护。现在,我们!我们是包括乡民在内的所有人!我们没有退路!城在人在,城灭人亡!没有可退之处了!”
高仲脸色苍白,却放下了箭上阻挡的手。
高恒远朝向高乔:“乔儿,弓也重,箭也重吧?这担上的责任是更逾千斤的重量!为父助你!”他走近高乔,帮高乔撑住弓。
高乔腾出一只手,便用尽全身力气将箭再往后拉一拉。
石头重新眯了眯眼睛,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高乔的手背上,以防高乔不稳。
却不料高乔极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身前的箭矢飞一样地冲出去。
善羽没抬头,三根手指头却一齐动了动。
于是身后这匈奴兵改了说辞:“敬酒不吃吃罚酒!吃罚酒!吃罚酒!”
天边好像有道黑影奔着自己的方向来。
这匈奴兵偏了偏方向,深吸了口气要接着喊。然而马背上的人比他更快喊出了声。
“唔……呃!”
善羽先是闷哼一声,可是巨大的箭插在胸膛里,连带着细小的木勾,无与伦比的痛楚使得他浑身战栗,叫出了声。
马下的匈奴兵才魂回躯壳,惊呼道:“善羽将军中箭了!”
“中箭了!来人,快回营找大夫!”
石头的眼睛轻而易举就看到高乔射到的位置离致命口还差一寸。他摇了摇头,说道:“他现在立刻回去医治,可能会被救活。”
高乔心知自己刚才手颤造成局面有差,愧疚难当。
高恒远摸了摸高乔的头:“至少我们眼下争取到了更多时间,为了下一次反击!”
西北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危机暂时平缓度过。
高乔走在最后面,特意走在石头前一步。
见身后人没有开口的迹象,高乔忍不住问道:“数清了吗?多少人?”
“不想告诉你。”
石头不看高乔,心里明白刚才是高乔不适自己碰他的手,才无意间手抖的。
“为什么?”高乔的眼瞳亮亮的,这是属于十七岁的光彩。
“因为……讨厌你了。”
自己这段时间一边想破脑袋对付匈奴,还要找机会与异性“祖宗”交流感情。但这里可是军营,女人的头发丝儿都难找,更何况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呢。
加上就是尽力避着高乔,他两同吃同住还是免不了常常见面。眼前老杵着个令自己心痒难耐的人,石头心情简直糟透了。
“为什么?讨厌我?”高乔一脸莫名。
石头不理他,自顾着神游天外。
“那好吧……你为什么喜欢我?”高乔换了种方式问道。
高乔一停住脚步,石头就不留意撞到了前面的高乔身上。
胸腔被撞得有些疼,在高乔以为对方会无视自己的时候,他开口了——
石头答道:“因为,你的脸好看啊。”他不介意逗这个小公子玩会儿。
“因为我的脸?”高乔像看着神经病,“不是因为我有钱有势,还出生贵重?!就,因为一张脸?你们好男风的人,真是奇怪!”
石头勾起嘴角:“……现在的你落魄至此,京都哪一个拎出来不比你强?!除了一张脸我还能有所图,我还可以喜欢你哪里?”
“肤浅至此!”高乔难得气红了脸。
“是呀!”石头摆了摆手,自己绕过高乔先往住所走去,“是呀!富贵声名努努力大家都可能达到。可是我曾喜欢过的你的脸,这世上只此一张,其他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复刻。”
“肤浅至此。”
高乔原地发着呆,声音却很低,卸下了在石头面前虚张的声势。
“还真是个变态。”口不择言。
等那红潮从脸上褪去,高乔吸了口气,赶紧往大部队汇合。
今晚的他们,注定难眠。
……
是夜。高乔领着五百来人的小队,同他一样的还有高恒远和高仲,以及魏不亮。
大长朝的兵儿们在匈奴营外徘徊。
今天白日善羽受了偷袭,整个匈奴营暂失去头领的控制,好几个帐子里还有细碎的议论声。
“善羽将军是不是有些傻?上人家门外给人伏击?!好像出了宫城,状态一直不好……”一个靠近帐门的匈奴兵说道。
“宫城里王子死了好几个……换谁谁不慌。等善羽将军好起来了,看咱们不削平了这座狗城?!拔了大长朝的脑袋!看高家的兔崽子们还嚣张不?!”
“是了。”……
几行人又等了好一会。
夜半过去,所有帐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和呼噜声。
高乔他们都用水囊往自己脸上泼了些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
高乔先行,负责在帐子里插起迷香,让匈奴人睡得更深些。
上万个帐子他们忙活了好几个小时。
高恒远负责泼酒,并在各个帐子间铺干草、柴米等易燃物。
高仲一会儿将点起火来。等个别警觉的匈奴兵先处帐了,魏不亮要及时将他们灭口,以给大火蔓延留下足够的时间。
为了一举挫灭匈奴人庞大的气势和阵势!
大家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在石头的计划里,即使中间出了意外,众人仍有另外可控的逃路。
高仲在点起第一个帐子后,火光印在了他年轻的面容上。
这一刻的他,是矛盾的,既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父子兄弟间可以拥有同一个利益方向;又希望时间能快些,带他离开,离开这不忍细看的假象。
“父亲,对不住了。”高仲怔怔朝着高恒远的背景呢喃,“辞别书已经留在房间里……我心里到底还是无法苟同你,这段时间我已经充分地让我自己明白,我骗不了自己……”
“我不能在这里陪你们玩命!我的性命对我而言最是重要。”
“什么郡民,什么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父亲,您若逃出生天,来世不要再有我这样的不孝儿!”
“走!”高仲对着身后已经吩咐过的五百多小兵说道,“走!我们有另外的安排!即刻离开!”
高仲趁夜离去。
……
善羽睡梦中有些难以喘气,挣扎着睁开了困倦极的双眼。
身上的伤经过一动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痛不欲生。
善羽沙哑地呼道:“有人吗?有人吗?”
一脸五六次这么叫着也无人应答。
善羽心里有些忐忑。尽管身体不舒服,他还是凭着极大的意志力支撑自己走到门口。
一掀帘子,就是蔓延进来的烟沙。
“咳!”善羽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等他擦干呛出眼泪的双眸,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火光接天,浓烟像一条条巨龙在一个个独立的帐子间流窜。帐子里还没什么感觉,但在外面呆了一会儿,这扑面的热气仿佛就要浇灭善羽的理智。
善羽晕乎乎的,跌跌撞撞拍打就近的一个帐子:“来人!起火了!起火了!快去救火!”
帐子里毫无声响。在善羽翻开帐子的一刹那,一个健硕的身体从窗户里滚出来,一连冲了好几步,才在离开善羽视线前回过头来:“好久……不见。”
“高恒远!高恒远!”善羽几乎力竭,伤口剧痛,然而滔天的怒意还是如洪水般冲上心口,使得他吐出了半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