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紧咬着唇,没哭出声,也没歇斯底里地嘶吼,只呐呐反复着“你们骗人”这一句话。
像在说给自己听。
唐安宴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果然没想错,男孩其实早猜到豆芽儿凶多吉少,不然也不会在气愤之下说出赔他豆芽儿这样的话。
一张嘴似恶魔在低语,朝着男孩发出蛊惑的声音:“你想不想替豆芽儿报仇?”
钟灵说中了断肠草之人会窒息而亡,死后双目会凸出,面上肿胀,呈红紫色。
豆芽儿死状虽不明显,却还是被钟灵一眼看了出来。
如此凑巧,差不多的时间竟和范松一样中了断肠草的毒。
唐安宴生了疑。
在钟灵进土地庙之时,唐安宴也没闲着,四处打量过四周,在这片残垣后,发现了一丛开着檬黄色花的断肠草。
中间光秃秃的,被掐断的绿茎刚开始枯黄,明显不久前才被摘下。
钟灵说断肠草通常生长郊外的路边或是荒芜的墙角,此草于人有毒,可对猪、牛、羊来说却是驱虫的良方。
断肠草在农家很常见。
但国子监进出都有搜身的规矩。
监管随身物之严,就连未画成符的整张黄纸,唐安宴以‘为了不伤眼习字’的由头想带进斋舍,他们都能盘问半天。
这来路不明的草出现在他给范松的枣泥酥里,怪异非常。
唐安宴起身,抚了抚襕衫上的折痕,看向一瞬不瞬盯着他男孩问道:“方才小爷不曾说话,也没有转身,你分明没有瞧见爷的脸却一口认定是我抓了豆芽儿,可是因为小爷这身衣服?”
男孩眼有挣扎,可防备不减,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狐疑地看着唐安宴,似还在思考他先前说报仇之言的真假。
就算他不回话,唐安宴也知道他没想错。
在逸翠居,豆芽儿盯着他和钟灵的衣服看了许久,还将他们认错成什么好心的哥哥,更是让他笃定了他的猜测。
——国子监里某位监生和豆芽儿的死有关,而此人或许和范松中毒也脱不了干系。
唐安宴转过身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感遗憾道:“可怜的豆芽儿一定想不到,她到死都放不下的小哥哥,竟连替她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就当小爷没问,小灵铛我们走。”
男孩明显不信任他们,除了激将法,唐安宴确实想不到该怎么让男孩将知道的事都告诉他。
他可没钟灵那么好的耐性去哄小孩。
两人才抬脚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等等!”
带着些许犹豫,半晌才听男孩道:“除了衣服一样,那人还和你一样,自称是爷。”
☆、第三十六章
男孩名叫土豆儿。
瘦骨如柴却叫土豆?
唐安宴很是嫌弃,想着反正是要带回他唐家,干脆重新给他起了个名。
叫唐豆。
他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总不能叫唐土吧?
那多土多唐突?
尽管如此,钟灵还是觉得他随便,表达了强烈的抗议。
然而土豆自己都没有意见,因而抗议无效,唐豆这名字就这样被定下了。
唐安宴让唐豆随他回家,唐豆只犹豫了片刻便咬牙答应了,或许是想给豆芽儿报仇的心切,顾不上其他。
临走前,只回他那个寒酸的窝里拿了只豆芽儿的头花。
见唐豆如此重情重义,钟灵老气横秋地叹息道:“多好的孩子,孤苦伶仃实在太可怜了。”
却不想此言刚巧被走出土地庙的唐豆听见,他应是背着两人又偷偷哭过,眼睛红肿,在消瘦无骨的脸上看着煞是惊心。
唐豆红肿着不屈的眼,蕴藏了无穷尽的力量,坚定地看向两人,开口道:“我不可怜,我只不过是在经历我该经历的,这样我才能长大!”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还是唐安宴先回过神,胸腔震动带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凤眸闪着赞扬的亮光,“这小子有点意思。”
唐安宴领着钟灵和唐豆进了刘记布坊,在袖中掏了半晌也没掏出锭金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囊中羞涩一事。
尴尬地清咳了两声,大少爷就算兜里没钱,那也不能没了气势!
镇定的空掌拍在柜台上,威风凛凛跟个霸王似的对刘掌柜吩咐道:“先带这小子去洗个澡,然后给他找身衣裳,顺道将尺寸量量,按小爷的规格先做几套成衣送来唐府,银子么,今日小爷没带,到时你去唐府找福管家要。”
刘掌柜连声应下,喊了伙计带这小乞儿下去洗澡,含笑恭敬奉上茶。
唐安宴一向挥金如土,对他们从不吝啬,他倒不怕唐安宴赖账,就是看唐大少爷带着个穷酸乞儿觉得奇。
也不知哪来的小乞儿,竟如此有幸能入了唐大少爷的眼,还要用最好的料子量身定做衣裳。
要知道他们刘记一尺布百两银的美名在外,平日在禹阳接待的可都是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达官显贵。
给脏兮兮的乞儿定制衣裳,打开店以来还是头一遭。
唐安宴接过刘掌柜递来的茶盏,和钟灵落座大堂,见刘掌柜还在一旁候着好似想打听乞儿的来历,大少爷不耐地摆手让他退下。
他这会可没心思应付闲人,想着在土地庙唐豆同他说的话,一对剑眉耸地老高。
食指轻敲额间,细细推敲。
国子监里敢自爷的不多,但也不少,单凭这点根本无法寻找真正的凶手。
而范松被下毒一案,线索实在是太少,正是因为如此,他只能当众放些狠话,除了说过不会放过敢陷害他的人,还说了知情不告者,若叫他发现,就算同伙论。
一众监生都知道唐安宴说到做到,尽管如此,还是无人来举报,此案便陷入了瓶颈。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又让他碰上了豆芽儿。
依唐豆所言,自乞丐爷爷去世后,都是他上街去乞讨,然后带施舍来的吃食回去给豆芽儿。
然而就在四日前,也就是范松中毒那日清晨,豆芽儿想攒钱给唐豆过生辰,便瞒着他,偷偷采了些花溜去街上卖。
午时回来,说是碰上个大方的好心人,给了一两银子,买了她所有的花,还请她吃包子,送了糕点感谢她的帮忙。
豆芽儿又赚了银子,又拿了好吃的,自然高兴,一直和唐豆夸那自称爷的好心哥哥。
看着豆芽儿拿出来的一看就不便宜的糕点,唐豆担心豆芽儿太单纯遭人蒙骗,嘱咐了一番听豆芽儿保证不会乱跑才出的门。
却没想到那日傍晚他带着两馒头回土地庙时,豆芽儿已不见了踪影。
空荡荡的土地庙只余地上一朵由死去的乞丐爷爷亲手所做,豆芽儿每日不离身戴着的白芍头花。
土地庙很荒芜,寻常少有人来,而那日唐豆却碰巧撞见了一行色匆忙之人。
故而唐豆便认定是那人抓走了豆芽儿。
那人穿着和唐安宴和钟灵相同衣服的人,走得很急,虽没看清长相,可因那月白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的污泥,格外扎眼,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唐豆所言结合豆芽儿所述,唐安宴察觉到了异样。
据豆芽儿说,那日好心的哥哥请她帮忙钻了一个很窄很长的洞,让她将黄色的花埋在那个洞的洞口,说是要给人一个惊喜,这之后就带她了回土地庙。
当日傍晚时分,这好心的哥哥又来了,说担心她饿,送来几个大肉包子,豆芽儿本想等唐豆回来一起吃,可那好心的哥哥却说让她趁热吃。
肉包子都喂到嘴边了,极少有肉吃的豆芽儿自是不会拒绝,吃了两口肚子却突然开始疼,那好心的哥哥见她难受得不行便抱着她,说要送她去看大夫。
豆芽儿记到的只有这些。
就算唐安宴再怎么聪明,光听小屁孩的描述,也难以判断她口中说的又长又窄的洞是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豆芽儿确实是被她口中那好心的哥哥所害。
会自称是爷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哪会屈尊降贵给一小乞儿喂食?更别说抱她!
然而叫唐安宴在意的还有一点便是凶手诡异的行动——凶手若是想杀豆芽儿,午时给的糕点里便可以下毒,何必又多次一举,给自己增添风险再来一趟土地庙杀人埋尸?
一下午的时间,这中间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不得不杀人灭口。
豆芽儿单纯,定是想不到她眼中的好心哥哥会在包子里下毒,而抱她是为了处理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