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程况听见身侧一阵嗤笑,急忙回首看向重睦,却见她半撑着身体从案边站起:“胡说。”
她走近重昭,微抬下巴指指长孙义:“汗王素来捉摸不透,你可别跟他学得臭毛病。同我说实话,封知桓到底如何。”
那传话之人最后离世前还喷出一口鲜血浸在重昭喜服之上,眼下虽已干涸,印痕依旧明显。她双手攥住血迹所在处,闭上眼长吸气道:“姐姐,封将军已经遇难。”
见重睦还是不信,想要推开自己继续询问旁人,她只得扬声又道:“姐姐!他自幼长于战场,落得如此结局,未必是坏事。”
“住口。”
重睦打断重昭继续言说,整个人连带衣裙都在微 微颤抖,终是握住身侧剑柄方才定住情绪:“遇伏之地何处。”
……
巴图尔遗迹,乃渊梯草原第一支部落雄鹰建都所在地。
如今城内早已沙化严重,仅留残垣断壁。
其中高楼无数,石质阶梯旋转纵横,一旦大军被逼入挟制,比起三龙荡之诡谲难断更胜一筹。
重睦每每行军去往赫轮与筑特城时,从来选择避开此处。
她自然也会记得在熊泊朗与重晖出发前专程提醒。
可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显然早就准备生生断送她所托付的数千抚北营弟兄,若能在引来封知桓支援后顺势送他一击,更是再好不过。
夜间乌云厚重,草原之上难得遇见看不见月光的时候。
重睦攥住缰绳悬崖勒马,死死盯住不远处黑暗城垣中四处散落的折戟箭镞,眼底恨意轰然而起。
未及反应,身后地面土堆石块却发出与木轮摩擦而产生的巨大声响。
“大将军好兴致。”
重睦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来者何人。
“驸马生死不明,表哥人头落地,还有功夫于此处策马兜风。”
轮椅停稳站定,段权灏自顾自地取下拐杖起身,微微笑道:“幸而匹娄叔叔宽厚,派人将尸体送回你们抚北营。否则大将军与表哥不及告别便天人永隔,委实残忍。”
他抬步行至棕毛儿身侧,仰视立于马上的重睦,那张与穆朽别无二致的面孔第一次令重睦感到作呕。
“大将军全然不必以这副表情看我。”
分明是同样一张脸,可重睦见着段权灏,全幅心思除了揍他一拳外再无他意。
“倒不如好好想想,你行军多年从不以此道而过,我等又为何会浪费时间于此处埋伏。”
他说着不禁扯起唇角,轻抚把玩着拐杖之上所雕精美细致之狼首,一语点破玄机。
被伤怀与仇恨击碎心绪的重睦连夜赶至巴图尔遗迹时,数个时辰前的血战早已复归平静。
熊泊朗与重晖退守平城,她则派出程况回军整肃,哪怕会驳了游郢侯厚面,她也定然不会再留下此人。
但她确实忘记考虑段权灏所言,抚北营多年不行此道,渊梯人何必费时费力守株待那只根本不会来的兔。
熊泊朗正直无比,绝不会与渊梯人里应外合。
难道是重晖?
而段权灏却仿若她腹中蛔虫般低笑出声:“储位之争,轻信实力相博,也无怪会被人拆了骨头大卸八块。”
重睦闻言,虽暗中惊讶,面上依旧不掩冷笑:“段将军大可不必拿些暧昧不明的挑拨之语混淆本将视听。即使十皇弟与渊梯暗通款曲,也总得有些倚仗筹码。他又并非钦定的皇位继承人,总不至能大手一挥便将赫轮城重新还给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料段权灏闻言,骤然爆出一阵畅快大笑:“大将军若不主动提起赫轮城,只怕在下都险些忘了。”
看得出他即将出口之事确实令他甚感愉快,许久方 才得以冷静:“十皇子不能拿赫轮城做注,但你们大周皇帝佬儿却可以。”
第45章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与表哥好声……
段权灏所言字字句句有如千斤重担般落在重睦心间, 将她数年追寻变作一个笑话。
费尽心力从渊梯骑兵手中抢回的城池,实则是她至高无上的父皇仅仅为着除去她舅舅而拱手相送的筹码赌注。
而此次重晖拿出的筹码,便是他与熊泊朗所率三千抚北营兵马,于巴图尔困境中杀尽不留。
时隔十二年, 她竟与舅舅别无二致, 也被人跟耍猴般摆了一道。
“你们大周人常言, 子肖父, 甥肖舅。”
段权灏幸灾乐祸的嘴脸久久不散, 只叫重睦想起便觉反胃:“今日得见, 确实如此。”
她抬手扬鞭冲他而去, 段权灏却也不躲, 生生受下, 仍旧难掩酣畅开怀:“大将军那位十皇弟忙着断你臂膀, 毁你基业,我奉劝你还是早些回营惩治他得好。何必在此纠缠不休。”
“站住。”
重睦拦下已然返回轮椅前准备离开之人, 横鞭挡下两柄扶手间:“顾衍身在何处。”
他显然清楚熊泊朗与重晖都已退守,想必不会不知顾衍所在。
果不其然:“驸马大人将才, 在下亦十分佩服。”
他垂首掰开重睦缠在轮椅上的马鞭, 发现她力道之大令他身为男子都无动于衷,面上不由黑沉半秒,随后又挂上笑意道:“他自是无事,眼下已被在下妻妹接回天犁城中疗伤。”
“段权灏!”
重睦倏地收回马鞭,看得出隐忍许久,努力心平气和道:“你们欲对本将驸马如何。”
段权灏闻声,端出副众所周知神态:“当是将其招安。”
招安,顾衍?
他到底从哪儿冒出的自信。
“听闻前些时日为着程况妻妾之事,驸马与大将军闹得不可开交。如今美人珠玉双手奉上, 又有驸马母亲相劝,想来他与妻妹应好事将近。”
只听得“哗啦”一声,这次重睦直接扬鞭甩了他半张脸血印:“本将的男人,也由得你们渊梯蛮族肆意染指。给老娘滚。”
……
在云邕关外独自呆坐了整整一日,眼见暮色将至,重睦终是撑起双臂起身。
谁知腿下倏地发软,险些摔个狗啃泥。
从昨夜听闻封知桓身死到现在,她没有一滴泪。
此刻也不知究竟想起何事,豆大泪珠倏地滴至关楼沙尘中,掩于其中消失无影。
起先还仅是抿唇啜泣,到最后嚎啕大哭,沙哑无声。
不远处角楼传来盔甲行走之响动,重睦慌乱中擦尽眼泪,侧身回首,熊泊朗七尺男儿已然跪在她面前。
“末将有错,烦请大将军责罚。”
在得知埋伏是由重晖设下,熊泊朗尚不知情后,重睦立刻马不停蹄返回营中,恰好赶在程况即将将熊泊朗推出主帐军法处置前留了他一命。
他也由此知晓重晖狼子野心,竟然设下圈套,通敌叛国。
“本将以为,熊将军 义薄云天,应无法容忍十皇子如此行事。”
熊泊朗沉默良久,重睦却也不急,只与他相对而立,静静等待。
“末将入营前,确实心存将封将军取而代之之意。但也是为能够替十皇子遏制九皇子势力,掌握兵权,从未想过伤及封将军与抚北营军士性命。”
重睦颔首,并不意外。
纪棣与她几乎同时到达营中,显是已经得知封知桓死讯。
两人祭拜上香后,他便及时将所查熊泊朗与郑家关系之密报全数上缴。
正如先前所料,熊泊朗曾与郑家相熟。甚至,险些成为郑妙儿定亲成婚之人。
怎奈就在两人好事将近时,郑淑妃一朝山鸡变凤凰,连带着家中众人鸡犬升天。
更可笑熊泊朗直到如今都还以为,郑妙儿是为替郑淑妃固宠,不得不嫁予达官贵人为妻,才被迫同他恩断义绝。
绝了这么多年,却在得知他不日便会升任抚北营副将后,忽地提起昔日旧情套近乎。
如此司马昭之心,熊泊朗非但看不出来,还自个儿乐颠颠往上凑。
治病要治本,重睦索性替他彻底做个了断:“熊将军不若去信一封,写下本将已将你夺职查办,不日便会遣送回京由父皇处置。本将令纪将军代你亲自送往禹海伯爵府,且看芙河夫人是否还会再次与你联络。”
眼下他既前来关楼请罪,结果不言而喻。
若非他偏信郑妙儿一面之词成为重晖用以掩人耳目的棋子,抚北营不会损失数千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