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摘基本弄懂来龙去脉,摇头苦笑,卢免上前,将衣袖撕下一块,既歉意又虔诚道:“老先生,来擦擦汗吧。”
林怀芝非常不友善地扯过,擦完额头的汗顺便把鞋底儿也擦了。
卢免四人这才肯随沈摘离去。
近来王氏都在忙着年关的事情,需得给林宅的老太太备礼,这边自己的婆母当然也不能忘了,可礼上又得分出长幼尊卑,既不可婆母压孟澜一头,又不能伤了婆母的心,如此颇废了一些功夫。
待过完这个新年,女儿也该说夫家了,所谓水涨船高,林潮止随是别人家院子里的,说到底是孩子的表兄,他一朝得势,闺女身价倍增,提亲的早就过问多次了,她需得从有为青年中好好选择。
每桩每件,都令王氏兴奋、难安。这档口,林怀芝独自喝酒去了,你说气不气人?
眼下林怀芝眯着小眼儿进门儿,她不许任何下人伺候,冷脸道:“还知道回来?”
林怀芝心道坏喽,东窗事发不如先卖个惨,遂一脸委屈道:“夫人不问问你官人遇到什么事了?我可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回!”
“什么?”
“我叫绑匪给绑了,他们真是好猖狂!”
王氏吓了一跳,然而目光一转,见到他手里拎的猪头肉和酒,冷笑了下:“莫说我不信,老爷去说与婆母听,看看她信不信你?”
言毕,抽来婢子手中的笤帚便往他腿上扫去,气的林怀芝破口大骂:“泼妇泼妇!”
诺大的京师拥有百又九十六万人口,有多人吃饭,就有多少是是非非,林家如此,萧家如此,张家李家亦是这般。
大梁国祚不过七个年头,历一帝,地方官吏每逢丑、辰、未,戌年,入京朝见,算起来,刚好三载一见,到如今,督察院汇同吏部共计筹办过一次,这回也才是第二回 。
但传统是晋代就有的,因此从上到下一套程序走完,非但没人提出折腾,反而非常纯熟。
督察院的大门儿开了,左都御史立在阶前对丞相回话。
“都交代了,也都记下来了,只是……”
只是区区县令,跨越自己的直属上级冀州刺史,张口便弹劾当朝国公,滋事体大啊。
沈摘道:“是什么令他们放弃升迁述职的机会,弹劾一棵根深大树,又是什么令他们敢犯仕途忌讳,越级上报,御史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是奇怪,但是……”
“不查下去,你永远不知道答案。”
督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在某些时候,刑部、大理寺无权定夺的案子,它有权,刑部、大理寺无法审理的案子,它有法。
某些时候,刑部与大理寺争一个决策权不下时,也会将督察院拉出,摆一个「三司会审」的龙门阵。
它能有今天的地位,就是因为谁也不怕,谁也不用顾虑。
左都御史很明白这里面的利弊:“成,如果有证物,我明日便呈给陛下。”
这几日,李戒除了上朝都不往阁里走了,因为一召见大臣,不免谈及储君的事。
过去他觉得十分欣赏长子李勖,李勖杰出、聪慧,雍容气派,最想曾经的自己。
然而李戒也不得不承认,未称帝时,他的心能容下天下万物,可是称帝了,反而变窄了。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自己还要在这皇位上坐十年,可李勖的威望与功绩已经等不了他十年了。
便纵是他尽忠尽孝,谁又能肯定,他的忠孝不是装出来的呢?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退一万步,李勖等的了,他身后的将士、近臣,也不会让他原地等待,白白放过早些成为名仕,显达于世的机会。
哎,果真啊,孩子长大就不可爱了。
内侍端着茶上前:“陛下,左都御史求见。”
“哦?”别人或许不用见,可连接着他与文武百官的督察院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传……”他道。
几盏茶的功夫,左都御史便逻辑清晰地把卢免的呈文讲述清楚。
“依照他们所说,冀州因距允州最近,萧国公便打起冀州的注意,每年仲秋,第一批产粮先供应允州粮仓,顺流而下不过数日,神不知鬼不觉。第二批粮食才经户部核算充入国库。”
“真是今年南方遇到水灾,定州仓空虚,欲急调冀州仓来补,冀州仓一时拿不出粮食,耽搁了刑部的军需,这才事发,陛下派丞相与王大人下去查证。”
这么说,是沈摘查到的?捅出来的倒真是时候。
李戒意味不明笑笑,点着左都御史交上的账簿:“手写账簿,民间府志,极易篡改,如何做信?”
“还有一人,他人在朝中,卢免道他可作证。”
“谁?”
“五品文官,卢镜时。”
若不是这件事,多年后也无人记得,卢镜时出身冀州。
他入禁中以来,兢兢业业,同僚都说他不争不抢,而直属长官则觉得他刻板,这样的性子或许可以解释,为何他仅用五载便从地方考到京师,平日没事就苦读书呗。
可能入禁中的那都是人精啊,卢镜时的性子永远也出不了头。
就像眼下,传旨的太监站了许久,他连口水都没给人家,生是把手里的简牍一排一排垒整齐,然后才慢吞吞走到门口:“公公久等了,咱们走吧。”
没出息,他的长官想。
到了承明殿,卢镜时万古平静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紧张磨样,整理衣冠,低头迈入高高的门槛儿。
从前见陛下,他站在末品官吏的末尾,两进大殿的第二进,骤然近距离回话,还真有些不自在。
梁帝沉声道:“听说,冀州的事你有证据。”
卢镜时先是「啊」了声,才缓缓道:“回陛下,是。”
“直指萧国公?”
“是……”
这波澜不惊的样子,使梁帝颇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与外面那些急功近利、过分精明的不同,于是深深记下了,他叫卢镜时。
“呈上来罢。”
“是……”
所谓证据,又一册朴素的蓝色账本罢了,可由此而来的血腥与杀戮,碾压与豪夺,绝不亚于将士们拼杀的战场。
这回卢镜时说话不慢了,中气十足:“回陛下,此账目乃昔年冀州已故县令临终所托,官印官章俱全,记载了大梁开国以来,每一石大米的去向和周转。望陛下明查!”
说完,深深地叩了下去。
第45章 探监
卢镜时是冀州人, 晋哀帝二十四年举孝廉时入冀州府衙门供职的。
比起氏族大家的子弟,一介布衣能走到那个位置属不易,他本人亦未存什么一飞冲天的野望, 护一城百姓和护一州百姓于真正心存善良的人而言,实则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谁知后来大晋亡了。
前朝用惯的人,新皇帝自然不会亲近。上行下效, 中央如此,地方风声传得更快, 数月,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姓要么自觉退避, 要么不甘放弃已有权威,最终跌下来时也很惨烈。
只会杀伐的朝廷不是好朝廷, 懂得「建设」同样重要, 京师,李戒拨拨手指将禁军统领划归宗亲,文沈武萧,泾渭分明。
各道都督、州刺史很懂得如何不触犯霉头,旧人能不用的就不用,一向老实本分的提一提未尝不可。
卢镜时就是这时冒头的。
三年前入京朝见,他亦在其中。命好, 那边来人暗杀时自己的马生病了,跑不动了。
常理来说, 卢镜时是州衙门的,卢免那位老师乃县衙门。
虽然是上下属的关系, 但平日连见都未必见过,更谈不上性命相托了。
梁帝发出疑问以后, 用一种「你小子吹牛」的眼神看他。
闻言,卢镜时徐徐叩首,波澜不惊道:“臣也是冀州人,儿时临近年关,常见家慈为缴粮落泪。
后来为官,管一府库吏,曾因账目有差询问长官,每每得不到答复。”
他的话,梁帝听懂了。
都是挨过饿的人,不认识,也惺惺相惜啊。百姓是皇帝的子,子吃不饱,皇帝难辞其咎,梁帝心中哼哼两句「滑头」,一转念,捕捉到他后半句,展眉道:“你说你早就觉得不对?为什么那时不写呈文,现在朕问你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