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她疲惫睡去。天蒙蒙亮,外头有人走动:“姑娘,太子请你去一趟。”是黄有德。
这些时日,黄有德一直在处理重要的军情,抽不开身插科打诨,她也很少见到,如今他来了,事必定不小。
“等等……”她道,草草披了件外袍,掀帘而出。
李勖一夜未眠,帐中蜡烛也一夜未熄,火光十分微弱,有人走近,扑哧一声,灭了。
林风眠来不及梳妆,乌黑的长发简单笼在脑后,素面朝天,肌肤胜雪,倒是比以往清丽不少。
因为昨夜休息不够,她眼下带着倦意,李勖也好不到哪去,眼下的乌青简直呼之欲出。
她走进,黄有德告退。
李勖看出她鞋袜没有穿整齐,转身绕到屏风之后,取来叠放在踏上的被褥,盖在她的足上。
这塌也是一夜没有人动过,被子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先是冰凉,漫漫也就温暖了。
李勖重新坐回案前,将一幅画轴一样的东西交到她手中,道:“看看……”
林风眠接过画轴,只展露一角,便迅速合上,因她看到了天子宝印。
屏息抬头,李勖疲倦颔首,道:“不是好奇了一夜?此处无人,但看无妨。”
不仅是好奇,更是担忧,她知道,离谜底越来越近了,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无数人的结局。
来不及说什么,她认真地读起圣旨。
统统读完,已手指冰冷,缓缓地蹲坐下来,不自觉又从头开始去读第二次,她努力去品圣上的每一次遣词造句。
甚至细微到语气停顿,努力想要弄清,他的用意是什么,可是他心术高深莫测,弄不懂。
忽然间,她的双肩被李勖抓住了,人也跪坐着,几乎贴进李勖的怀中!不,确切说,是李勖的怀抱,贴得她极近。
他担忧地看着林风眠:“你在发抖。”
第35章 谜底(三)
或许, 这就是帝王权术。
猜不透,但触及它时,已经血流成河了。
圣旨所书, 极为简单:
六州民兵,诛。百姓若有求情者,诛。余下知情不顾王法者, 尽诛。
余下没有任何婉转修饰。三个杀字,那么理所当然, 飘逸恣肆。
前不久,石文才带人看了兄弟们的衣冠冢, 又岂知,在这位「仁君」眼里, 他们究竟连衣冠冢都不配拥有。
思来想去, 林风眠只想到一个原因,梁军没来时,民兵已经存在,且可以独立与戎人作战,「不再需要朝廷」,便是最大的反骨,是威胁。
所以收编是假, 诏安亦藏着不可言说的诈,真实原因, 是收回它,消灭它,消灭一个尚不壮大的威胁。
天色晦暗, 说不准要闷一场雪。李勖起身,让烛台复燃, 回到林风眠身边,显得比她淡然许多,摇头道:“父皇何须在我身上煞费苦心。”
“怎么?”林风眠看向他,一下子就想到皇帝此举背后的另一个含义:
只有李勖亲诛百姓,他才放心未来将皇位交到他手中,因为要做这天下的主宰,必须是薄情寡义的。
“如此训练继位者,不嫌代价太大么?”
“他又怎知我一定会选?”李勖低声,不无讥讽道。
林风眠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他。
是了,她早该猜到,能令几乎整个北府军承受灭顶之灾的,除去梁帝,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呢?
而李勖,从始至终,前世今生,他都是李勖啊,怎么会杀平民?!
正因抗旨,才令他万劫不复吧。
林风眠已经了解他,因此无法去劝他,虽然早知答案,还是问道:“太子有打算了吗?”
李勖不点头,只是说:“把这边的事情先尽量拖住,我们想办法回京,见到父皇,我亲口劝他。”
他此时尚不知,那位陛下何等狠心,因此面上虽然沉重,却还是自信的。
林风眠已经知道要迎来什么了,她觉得好无力,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是点点头,道:“好,我陪你。”
李勖一下子把她抱起,向床榻走去,她惊呼,李勖温和道:“你先睡一会,未来要累一段时间了。”
她的双睫颤了颤,小声道:“我可以去自己的帐中睡。”
李勖将人放在榻上,裹进被褥中,道:“留下来,陪着我,可好?”
林风眠望进他茶色的眸中,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矜傲赤诚。
不知如何拒绝,遂点了点头,合上眼睛疲倦感顿时袭来,不知何时,睡得沉了。
李勖盘坐于桌案前,上面放着诸将的呈文,劝他领旨的大有人在,他冷呵一声,将呈文扔了,拧起眉心。
父皇这道圣旨,倒是意外筛出这么多鼠辈,抗旨的是他,他们这么怕作甚?
有林风眠陪着,李勖的脾气终究是压了一压,不会像昨夜那般发火。
昨天夜里,他接连处置了三元大将,第四次拿出帅印的时候,司马葳、黄有德、柴二同时跪在他面前哭诉,再处置,便没有后路都督了,他这才作罢。
如今想来,是有冲动,但大方向是没有错的。这下子没人敢再当面提及诛杀民兵的事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林风眠醒来时,隔着屏风就可以看到李勖忙碌的身影,他脚边堆放着许多文书,尽是这两个时辰看完的。
她精神重新振作,想着做一些事情。
“殿下,我想给我兄长写信,如今他手里有军镇的通关文牒,我想他帮忙是不是会快一些。”
李勖不与她客气,一点头:“笔在那里,对你兄长不必隐瞒任何,我会叫黄有德立刻把信送出。”
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潮止精明通透,有无数不违抗梁律的法子。”
“好……”
提笔染墨,不消半刻时辰,信写完了,恰此时,帐外烟尘翻飞,马蹄四起,二人同时走了出去,便见一支竖着梁旗的队伍,从南面迅速入营。
“萧子津?!”看清领兵的人,林风眠不自觉喊出了声。
李勖道:“我想,我知道是谁在父王面前力荐了。”
除了萧国公,还能有谁?
那是个永远精神抖擞的老人,经历两朝,三个乱世,仍能全身而退。
第一乱世,乃晋末各方豪杰起事自立的时期。第二个乱世,是大梁开国初,前朝遗老阴谋篡权时期。
第三个乱世,就是李勖被废,而梁帝老迈,有关国本立嗣之争。
这么一想,林风眠倒是隐约想到,前世这老爷子似乎归与三皇子的阵营,只是昙花一现,所以被忽略了。
这么看,这第三个乱世,很有可能就是他亲手造成的。
转眼间,萧子津已经近了,在李勖身后上下一扫,笑出声来:“原来你在这里,我说怎么没在京城见到。”
“别废话,你来做什么。”
狠厉在他眉宇一闪,将那被朔风吹乱的衣冠稍作整理,缓缓道:“我来做什么?自然是受命于陛下,督促北府军做该做的事。”
林风眠自知不妙,这位爷本事没有,捣蛋一流,留在这里注定碍手碍脚。
萧子津问:“民兵,哦不,乱民,见到了吗?”
这时候,其余诸将已经穿戴整齐,来到校场空地,听他如是问,司马葳担忧地看了眼李勖,抢先道:“什么乱民?没听说,没见到,许是跑了,又或者是戎人放出的假消息,这里只有受苦受难的百姓。”
萧子津狐疑半晌,于马背上看李勖:“殿下一直没有说话,我想圣旨已经收到了,那么就请殿下给个准话。”
李勖走出两步,道:“诚如司马所言。”
“你!”萧子津脸色转急,咬牙道,“殿下要抗旨不成?”
谁道李勖展颜一笑:“抗旨?我有收到圣旨吗?”回头环顾众人,“你们有吗?”众将摇头。
萧子津怒血冲头,一张脸白了又红。如此,真的棘手了,他虽有皇命在身,又有父亲在京师的口令,本可以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偏偏对面是太子,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来硬的。
犹豫不定时,李勖竟先开口了:“萧子津,这些年,你举止多有逾矩,我本该规劝,念及年少情谊,终究坐视不理。